“冬地王如今在長城前線,您是見不到他的。”守門的宮人不耐煩了,才和無憂說了實話。
“那我要見青君牧昀,他們是我的朋友,我連他們都不能見嗎?”
宮人看著無憂,看她淚如雨下,只好派人去通傳了。
青君和牧昀自送走秦愚,就在宮城外的人家中住著,他們也日夜守著消息,宮內(nèi)的事是一點都不清楚,而宮外的事卻很清晰。
穆蘇湖征兵了兩次,帳內(nèi)士兵將軍幾乎全去了前線,牧昀喬裝去了外面打聽,才聽到幾個坐在茶攤上喝茶的行路人說話。
據(jù)說是嚴衛(wèi)和北蠻打了起來,兩萬大軍沿著長城朝北蠻的荒原上去了。
“冬地王讓咱也去打北蠻嗎?”
“哪啊,大王的意思是先和大津一起滅了北蠻,再滅了嚴衛(wèi)那小子。到時候,這自北到南、自西向東延綿的破長城不攻自破了!”
無憂把燃起來的香柱插進爐中,合手拜了拜,就來到門口,望外面的雪地。
她站在大門口,倚著又寬又高的門框,垂淚等待故人能來見一面。
日落時分,高高低低的臺階下,皚皚白雪上終于出現(xiàn)了四個人的身影。
前面兩個宮人引路,帶著匆忙的青君和牧昀,一步步往王殿走,每步都要抬頭看一眼,看門口那點身影是不是無憂。
無憂則看那兩點身影是不是青君和牧昀!可那就是他們!
她好似曠世之別又重逢一般,像一只燕子一樣沖了出去,連守衛(wèi)都沒來得及抓住她,她就沖進了青君的懷里。
而青君,就眼睜睜的看著十步外的那點明亮的魂魄,快速的變大,一直到進入自己的身體!
那白晝一樣、熱烈純凈急切的光一下點燃了青君的身體……
青君怔在原地,任憑無憂緊緊地摟住自己,卻懸著雙手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沒有擁抱過任何人,更沒有想過會擁抱苦海女。
無憂的身體那樣的溫暖,青君在雪地里奔走,打濕的腳也被身體里的暖流溫暖著。
原來無憂的身體,和人一樣溫暖。
青君心中涌動著一股從沒有出現(xiàn)過的濤流,她看著這團光慢慢退回了宮殿內(nèi),自己卻還沒有緩過神。
“終于見到你們了……”無憂把準備好的熱茶遞給了青君和牧昀,說著眼淚就不自主的掉下來:“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我這輩子……可能就要在這里度過了……”
“冬地王不是把婚約取消了?”青君聽到無憂的話,猛然沒有反應過來。等到這句話脫口后,她才明白穆蘇湖讓秦愚去極北的意義。
他是要阻攔秦愚打亂他的計劃,此外,秦愚死在極北,更合穆蘇湖的心意吧?!
“沒有啊……”無憂皺起眉,她心里忽然意識到不對勁,她看了眼玉珠,才想起這幾日她都不怎么合眼,更別說做夢了。心中不安的無憂又望向神色不自然的牧昀,問他秦愚在哪。
牧昀沒有回答無憂,而是轉身走到了臺階前。
守衛(wèi)不叫他們進殿,只能在門口敘舊。
見無憂真的不知道,青君無可奈何,也沒有瞞著無憂的意義,畢竟她連這座宮殿都出不去,又能干什么呢?倒不如叫她死心,說不定還能等來內(nèi)心平靜的那一天。
“冬地王讓五郎去極北了?!?p> “去極北做什么?!”
“找銀甲……”
“銀甲不是找就能找到的!”無憂一把抓住了青君的手,青君明顯能感受到無憂的手有多么顫抖,她的聲調(diào)是如何從悲傷變成了驚恐,此刻無憂焦灼的椎心頓足,而青君卻也只能無奈的嘆了口氣。
“不對,冬地王就是想讓秦愚離開這里吧?他……還是想讓五郎死是吧?”無憂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瞥了一眼守衛(wèi),就見守衛(wèi)不由自主的冷笑了一聲……
無憂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起來,站在旁邊的清彌立刻過來扶住要栽倒的無憂,外面的守衛(wèi)見情況不對,就要轟青君和牧昀走。
無憂立刻從天地崩塌的世界里逃出,伸手要抓青君的衣袂:“別讓他們走……”
可就像她沒有抓住秦愚一樣,青君被守衛(wèi)推到了臺階前,只差一寸,卻也沒有讓她抓住一個故人。
眼睜睜的看著,好似過去的一切,她都不曾抓到過,看著他們一點一點消失,一點都不給她剩下。
“別走……”她不嘶吼,不歇斯底里,卻痛不欲生的望著迫不得已走下臺階的青君和牧昀,望著她最后想留住的人。
可她留不住,如今的她還不如一只金絲雀,她沒有鳳冠霞帔,只是籠中鳥罷了,從一個籠子換到另一個籠子,過去那些跟在秦愚身邊自由自在、千山萬水的日子都煙雨飄散了。
無憂沒有即將出嫁的激動興奮,也沒有嫁給混蛋的害怕不安,她只有悲傷,只有迷惘。
她還能得到什么呢?她所最珍視的東西都消失了,難道像世人一樣,一邊捱著日子,一邊靠過去的記憶活下去嗎?
在這片冰天凍地的王城活下去……
“師父,你告訴我……這到底是什么……”
“離別?!鼻鍙浄鲋鴥裳厶摽盏臒o憂,也看向走遠的那二人身影:“人生在世,得得舍舍,相逢離別,皆是因果緣分,皆是業(yè)障修為……”
“什么因果緣分,什么業(yè)障修為……”無憂冷笑著輕輕推開了清彌,轉身往昏暗的宮殿內(nèi)走:“你動心忍性,你四大皆空,可你睜開眼看看這里……”無憂轉過身,伸開雙臂:“你會不會心痛?”她說完話,又收回手,走近了清彌兩步,繼續(xù)問:“我從南走到北,自北到南,整個無涯大陸我去過太多地方,和五郎,青君、牧昀,還有寒竹……你們說人間是苦海,可我相處幾日,卻不見你有同寒竹一樣的半分悲痛?!?p> “為何悲痛?”
“為了人間?!?p> “人間是苦海,坎坷皆是修為,悲憫是為渡眾生,悲痛則要為自己開解了。”
無憂愣了一下,等待清彌的下文。
“貧僧要成佛,當懷濟天下之,舍小悲憫黎民萬物?!?p> 聽到這里,無憂點了頭,苦笑著自言自語似的說著:“你說的對,你是僧人,你是活佛,又怎會和俗世凡人一樣呢?”
而她也只是想做一個人罷了。
做人嘛,哪里都會痛。
心會痛,背會痛,腿也痛。
秦愚捶打著自己的大腿,錐釘一樣的疼扎在他的肉里骨頭里。
河神廟……
他看著前面的森林,要一直走到河岸,才能找到盈盈。
不知道為什么,一個人行路時,他反而沒有之前一次害怕了,他只需要盯著自己的后背,不用再擔心別人的后背了。
秦愚撕掉一塊毛皮綁在腿上,暖和一些,會沒那么疼。接著又用刀削尖了一根樹杈,如果遇到狼,這樣的武器比劍趁手。
他甚至都準備好了犧牲掉自己的馬了,可這次卻沒有遇到狼,就到了樂川河畔。
這里依舊是奔流不息,歡快雀躍。秦愚沿著河朝下游走,可他雖安靜,馬卻不安生。
不知道踩到了什么,馬驚的長啼了一聲,嚇得秦愚連忙伸手扶慰它,叫它安靜。
可惜還是讓樂川女聽見了,她從河上來,依舊寄水飄浮,不敢離水。
“又是你?!?p> 秦愚牽著馬,看常歡和自己搭話,無奈的搓了搓眉毛,回話:“對,又是我?!?p> “為何不回頭?”
秦愚回頭看了一眼,又轉回來往前走:“有什么可回頭的。”
常歡輕笑了一聲然后說:“你看得見森林,看得見樂川,看得見我,看不見北部狼煙四起,看不見南部去年的戰(zhàn)場……”
“你不說我都沒發(fā)覺已經(jīng)要年節(jié)了。”
“女無憂做下這些禍事,你卻還想留她?”
“無涯大陸上的樁樁件件,哪件事和她有關系?她做什么了?”秦愚不耐煩的回駁常歡:“這只是他們要開戰(zhàn)的幌子罷了,沒有苦海女,還有一千一萬個開戰(zhàn)的理由!”
“你已經(jīng)被苦海女迷了心智!”
“是你被你的道義蒙住了心!”
常歡不悅,伸手就將一浪水潑在了秦愚身上:“不要被欲火纏身,狂妄世人,快快回頭吧!”
“既然身后是烽煙,就更應該往前走?!鼻赜尥蚯懊嫔v起來的霧氣,他知道自己快要到了:“正因為天下之亂不是因無憂而起,我才更要護她。
她與眾生一樣,該被護。
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p> 他沒有能力阻止戰(zhàn)爭,便只能盡可能護住無辜的人,無憂也好,黎民百姓也罷,秦愚護的不是常歡的道義,不是王朝王國里某個人的野心,而是真正的無涯大陸。
銀甲也好,使節(jié)也罷,他一路走一路蹚過那么多坎坷,他總能撥開迷霧,知道自己要什么。
“荒謬之言,狂妄世人,還想入非非,快快回頭,放下歹念!”
秦愚沒有再聽常歡的話,堅定不移的朝盈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