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秦愚揚了揚眉毛,道:“我卻不知道小悠有沒有為我祈過福?!?p> “怎么沒有?”無憂瞪大了眼睛:“我去年自冬地到縹緲地,路逢廟宇石像大大小小有上百間,石像有成百上千,每次見到,都要去虔心拜一拜?!睙o憂合手裝模作樣的阿彌陀佛,自顧自就往前走:“那時玉珠被搶,不知道五郎的消息,卻看到五郎在雪地里掙扎……”夢里的景象幾乎歷歷在目,無憂打了個哆嗦,還沒有說完,自己就被秦愚拉住了:“成百上千?”
“對?!睙o憂反應過來時,秦愚的目光已經(jīng)不再悠然溫和,而變得那樣敦實沉重,他深深的望著無憂,原來他也是剛剛明白,無憂那自北向南的一路,朝著多少菩薩佛祖,呢喃了多少句阿彌陀佛。
“成百上千?!睙o憂慢慢收起了笑意,然后接著說:“我沒有五郎的消息,可我堅信五郎還活著,縹緲地也好,暴風川也好,我都不怕。”
不是因為她知道秦愚會來救她,而是無憂知道,那個被她憧憬的人,瀕死卻也在勇敢無畏的掙扎著,哪怕在天地另外一頭,無憂也堅信,自己能像他一樣勇敢。
“好?!鼻赜蘧o緊的鎖著無憂的目光,接住無憂的話:“我給你造佛,造成百上千?!?p> 二人話剛說完,就看到漫從人群中間跑過來,一把抓住了無憂,她臉色唰白,神色慌亂,看到無憂時幾乎都要哭出來:“三郎不見了。”
后來他們在長街找了一夜,找到人群散去,燈火被白晝的光芒比下去,也沒有找到顧三郎。
他們報了官,州郡丞卻說游獵人的案子很難辦,無憂問為什么,郡丞言,游獵人居無定所,籍貫都沒有,無法記錄在冊,那案件所需要的人力財力都不會得到上面的批準,若他辦理這個案子,那下面的衙役去辦差,出了事或者要領差錢,又該找誰要呢?找誰補呢?
“可在朝為官,不該為百姓做事?游獵人也是百姓啊?!蹦陵烙行獠贿^,可郡丞依舊有理:“本官并非是歧視游獵人,而是游獵人不交稅,不充軍,本官為她做事,又能得到什么?百姓贊許?可游獵人江湖浪子殺人越貨的事不少干,沒什么人高尚的以為本官鐵面無私。
得到她記住我的恩情?那如今邊關戰(zhàn)事,她能代我軍出征抗擊龍族嗎?她無姓無歷,甚至入不了行伍,況且,過去也有受了大津恩情最后卻幫著北蠻欺負邊郡百姓的游獵人,前車之鑒,不可不認。
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比起城郡州道,游獵人更屬于江湖綠林,倒不如按他們的規(guī)矩來辦這樣的差事!”
無憂看著漫失魂落魄的從衙門里走出來,就知道是碰了一鼻子灰。
無可奈何,游獵人就是這樣的存在,就好似不存在一般。
郡丞有郡丞的道理,漫也有漫的可憐,她若想找顧三郎,便只能她自己找了。
最后還是回到了竹屋,才發(fā)現(xiàn)了線索。
原來顧三郎是自己離開的,他留下了信件,等著漫來開啟。
顧三郎說,他承蒙漫的愛意,然他卻是一浪子。正因漫之恩情,他不可耽擱與欺騙漫,倒不如將蒙蔽她雙眼的霧氣撥開。
“我為行者多年,身上江湖債數(shù)不勝數(shù),卻也不曾阻我腳步,正因如此,我不可將漫娘子視為羈絆,不可眼睜睜漫娘子亦將真心錯付。
漫娘子看重自南到瑯琊山一路相伴,然顧某望漫娘子從中領悟,心之所靠,亦須方向,而不可盲目使然。我是沒有終點之人,又如何成為漫娘子之終點?
顧某非漫娘子余生可托之人,愿漫娘子余生舍得恣意,瀟灑自如,終得靠岸,圓滿足樂?!?p> 舍得恣意,圓滿足樂。
原來前一天夜里,漫就對顧三郎說過,愿不愿意留在這里,自此,這里就是家。
而顧三郎當即就回答了漫,他是四處漂泊之人,生在路上,死在路上,從沒有想過留在何處。
漫不甘心,她說漂泊的人漫無目的,終生顛沛,只是迷航羔羊而已。
而顧三郎卻說,他的方向,就是向前走,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走。
“三郎說,他的方向就是沒有方向,他喜歡云游到四處,救死扶傷的滋味,他停下來才是迷航。”
漫坐在門檻上苦笑,淚卻一顆一顆的落下來。
無憂坐在她旁邊,側著身子望著她:“三郎也是一個堅定又取舍果斷的人?!?p> “對?!甭χ亮搜蹨I:“說救我,不僅救了我的命,還想開度我?!?p> “顧施主心在四方,流浪即是方向。他心懷大愛,卻不鄙凡情,雖在人間,卻猶如佛陀臨世?!笨偸谴诤竺娉聊徽Z的清彌,終于發(fā)出了聲音:“顧施主的確是在開度漫施主,方向乃是心之所向,漫施主,人生漫漫,當存幸盼遠,知前路念舊途,尋心中所念心中所知,亦然是方向。”
漫緩緩回過頭,她站在月光下,看著隱沒在夜色里的清彌,就像在雪地森林時一般,哪怕身處黑暗也流光溢彩。
他的身影甚至比站在光里的自己還要明亮。
“我心中所想?”漫一直都以為自己是那迷路的羊,她離散了自己的救星,但或許有一天,迷路的羊也會找到回家的路。
“對。”無憂站起身,肯定的點下頭:“沒有人是憑空來到世上的,你或許真的可以找到自己的家。”
“真的能嗎?”
“當然?!睙o憂彎了彎嘴角,回答漫。
無憂極其鮮見的從漫的眼里看到了希冀,雖然只那么一點點,卻也足夠讓她的眸光明亮起來。
第二天早晨,天空開始飄起了雪,秦愚和無憂也打算啟程了,臨別之時,漫特意對清彌表示了感謝,她不知道能為一個僧人做什么,于是就連夜縫了一雙襪子,清彌質樸又不重心這些事,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襪子破的。
漫還感謝了無憂,她說她想要去尋找自己的父母親人,也希望無憂幫她留意。
漫身上沒有一塊好的地方她都不在乎,可肩膀上的朱記卻常常特意保護起來。
她心里清楚,這是她唯一能讓父母認出她的地方。
無憂點了點頭,就鉆進了馬車,等馬車行駛起來后,她又鉆出去往回看,就看到漫還騎著她那匹漂亮的駿馬,站在竹林林道上,那只駝鈴,還隨著馬兒來回走動的動作,叮鈴鈴的響。
“遇見她時,也是在漫天飛雪里?!睙o憂感慨著坐回來,抬頭看了看秦愚,又看向了旁邊的清彌。
清彌從離開時就有些恍惚,不似平時那樣鎮(zhèn)定。
“清彌師父在想什么?”
清彌抬頭看了無憂一眼,然后嘆息言:“貧僧慚愧,苦修數(shù)年,卻于人世度化一人后開悟?!?p> “漫是你度化的第一個人?”
“是的。”
無憂沉默了半會兒,又道:“那師父又在感慨什么?”
“人間多歧路,浪子回頭,迷途知返,乃是天下幸事。”
“她有了新的奔頭,總歸是好的?!鼻赜拚A苏Q郏值溃骸拔覀兿乱粋€要到達的地方,是燕陽?!?p> “燕陽……”無憂想起了一些過往,卻晃了晃自己的頭,沒有繼續(xù)說話。
“不知道燕陽,會有什么在等著我們呢。”趕車的牧昀笑著說了這么一句話,秦愚不曾接茬,眉頭卻又鎖起來。
他想到了之前在五十里亭遇到的那一幫人,擔心接下來還會遇到。
“不過我想,離開涂州前,先去見一個人?!?p> 無憂想了想,才問:“是你那位舅舅嗎?”
果然,什么都瞞不住她。
秦愚苦笑著點點頭,然后道:“可能要耽擱一些時間?!?p> “你要怎么見他?”
“想見也就見了?!?p> 來到關押穆拉德的別院后,那些看守都認出了秦愚,因為嚴衛(wèi)交代過,不需要攔阻秦愚,他們也就放秦愚去了地牢。
這里還和上一次來時一樣黑暗陰冷,穆拉德依舊似鬼魅一般,坐在那堆砌的鐵鏈之中。
秦愚沉默的望著他,一直等到穆拉德抬頭,才算開口。
看穆拉德那更加疲憊頹喪的面孔,秦愚收回了“近來如何”四個字,而問起了之前穆宜嵐救穆拉德的事。
穆拉德點了點頭,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飲了下去才道:“他沒成功。這鐵鏈,是大津最好的鐵做的,什么劍都砍不斷?!?p> “那你想回冬地嗎?”
穆拉德沒有回答,而是反問起秦愚,問他是要去什么地方。
“上京。”
穆拉德可笑的咧了咧嘴唇,感慨道:“有的人對刀山火海避之不及,有人明知山有虎,卻偏向虎山行?!?p> “到處都是刀山火海,上京,和涂州沒什么兩樣?!?p> “那你來見我是為了什么?”
“我想問你……”秦愚遲疑了一下,才說:“我母親,長什么模樣。”
秦愚的問題,讓穆拉德的臉色都變了一變,他那滿不在乎的神色仿佛被一根繩忽然牽住,所有戲謔瞬間消失,而出現(xiàn)了滿目的冷風凄雨。
“為什么……你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卻想起問起這個?”
“總要有人記得她,可,好像人們記住的都不是她?!?p> 而是自己。
皇帝記住的是他對穆阿涼的憧憬,吳皇后記得的是自己相比于她,少的那些風姿,潭月記得的,也是自己在上京城中,風花雪月的詩酒年華。
沒有人真摯純粹的記住,那個穆阿涼。
龍族王女穆氏阿涼,純粹的記住她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被萬人唾罵,被后人嘲諷。
“她是長得最像母親的孩子。”穆拉德的聲音低沉,目光遙遠,穿越了時間,一下就回到了年幼時,那白雪皚皚的冬地,那歡聲笑語的游戲,兄弟姐妹齊聚一堂,沒有決斗,沒有幕臣,勾心斗角的角逐,野心勃勃的擴張,心驚膽戰(zhàn)的害怕。
是龍也好,是魅也罷,他們在無涯大陸的極北極南,卻怖懼這南北之間,明明很孱弱的人類。
他們像灰塵一樣,孱弱又繁多,生則為死,死而復生。
脆弱又頑強,蠻橫又參差不齊,就像那野草!火燒不盡,風拔不起,越長越高,越長越要擴大根系!
無涯大陸需要一個種族來做唯一的主人,而別的種族,又不敢離開生活了上千年的地方。
魂牽夢繞,只有“家鄉(xiāng)”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