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袖的案子,五年前秘密交由大理寺偵辦,當(dāng)年的卷宗一類全藏于大理寺文書司,這案子一直沒有線索,估計已經(jīng)在架子上落灰了。
“落灰總比沒有好?!贝阂孤溆?,白露蒙蒙,空氣中到處都夾雜著一絲馥郁花香,大理寺文書司的墻角下伏著兩個模糊的身影,兩張臉皆用黑布緊裹,夜色中,只有兩雙眼睛露出??吹贸鲆粋€是冷眉厲目,一身俠氣,另一個眸若春嵐,清逸脫塵。
“你先進?”俠客問。
“我不擅潛入,你先?!惫拥馈?p> 俠客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獨自跳出陰影,一躍上了屋頂,精壯干練的身體融在了夜霧里。
這俠客和公子二人正是顧堅和沈憐。顧堅還是那一身黑衣,只是沈憐為了方便夜行,換了件藏青色窄袖束腰的衣裳。
顧堅一走,沈憐也沒閑著,飛身躲到了一顆五丈高的大柳樹上,邊放哨邊打量這夕流國法寺。文書司門前本該有兩個守衛(wèi),一個時辰前一個說自己家走水了回去看看,另一個說自己家沒收衣服,然后都走了。
沈憐不由嘆息,這夜雨瀟瀟,水霧幽幽,走什么水?玉京城的翹班連理由都不認真編,還有收衣服的那個,雨下半天了,現(xiàn)在想起來有點遲了吧。夕流堪憂,夕流堪憂??!
“干嘛一副憂國憂民的表情?他們走了不好嗎?”嬌俏如春澗鶯啼的聲音突然橫插一道,惹得沈憐心下一驚,他瞳仁下移,猛地對上一雙清澈的杏眼,站在樹下喊住他的居然是個小姑娘,他暗道不好,雙眼微瞇起來,只要這小姑娘有喊人的動作,他袖中的暗器便會伺機而動,一息之刻足以讓她斃命黃泉。
“小姑娘”仰著頭眨眨眼睛,那雙眼睛讓沈憐不由想起幼時見過的林中鸮,也是這樣,明亮而無辜,像個聰明過頭的孩童,用極為懵懂的眼睛看透一切,這個小姑娘現(xiàn)在就用這種眼神望著他,他們就這樣一個在樹上垂首,一個在樹下仰頭,隔著數(shù)丈的距離對望,僵持著誰也不動。
柳枝纖柔,隨著夜風(fēng)在飄渺煙雨中漾起柳色漣漪,小姑娘撐著一把油紙傘,夜雨細絲般輕柔的落在傘面上,靜悄悄的,耳畔只有風(fēng)吹柳的聲音微微掠過,混雜著些許不大的雨聲,與輕擦過鼻尖的莫名花香,連帶著大理寺的樓閣都一同朦朧進了煙雨里。
小姑娘許是等得無聊了,轉(zhuǎn)轉(zhuǎn)了手中的傘,頓時泫露四散,映著文書閣門前微弱的漢白玉石燈光,落在地上濺成無數(shù)玉珠。
“你……”不等沈憐開口問詢,小姑娘踏雨飛身,輕巧更勝歸檐燕,凌空閉傘,敏靈猶如入水魚,動作干凈利落,立在了沈憐旁邊的柳干上,柳干不著痕跡地顫了顫,沈憐的心也跟著顫了顫,那邊的柳干比他這邊要細很多,也脆很多,根本不能到立人的程度,哪怕是個體型纖細的姑娘伏在上面都容易折斷。
“檐上攫月,梁下掠金,公子可以稱我一聲攫月人?!?p> 她飛上樹,沈憐才看清眼前女子,方才許是俯視,覺得她體態(tài)嬌小如幼女,現(xiàn)下平視,心覺這女子也該有十七八年歲,可那雙杏眼沈憐卻沒看錯,明亮而無辜,如早慧的孩童,林中的鴟鸮。
沈憐道:“攫月掠金?今晚的檐上無月,大理寺的梁下無金,難得能在此時,此地,碰上此位——梁上……女君?!?p> 自稱“攫月人”的女子低眉笑了笑,明亮的眼睛被睫毛覆住又很快展開,只聽她道:“檐上無月,可枝上有月,梁下無金也罷,葉間有情,情總是比金堅的?!?p> 沈憐聽得一愣,“何月何情?”
“心上的月,至于什么情,情是說不清說不盡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告訴公子,但……既然公子覺得我這攫月掠金是個虛名,那就叫我風(fēng)袂吧?!?p> “風(fēng)袂?”
“我的名字就叫風(fēng)袂?!?p> 仿若回應(yīng)風(fēng)袂的名字一般,登時一陣風(fēng)攜雨,忽地吹進了文書司門前的雕花鏤空石燈罩中,澆滅了燈,周圍的霧氣涌了上來,夜又暗了些許。
“風(fēng)吹香袂飄搖舉的……”風(fēng)袂。
“我名顧憐?!鄙驊z簡潔道,反正都是假名,沒必要解釋那么詳細。
“看公子清逸脫俗,溫潤雅致,有富貴之像,不像是我的同行啊,怎么在樹上畏畏縮縮的?”
沈憐實不知這女子是怎么透過蒙面看出自己又是清逸,又是溫潤來的,他猜這女子應(yīng)該是個江湖人,他自己身份特殊,潛入玉京,也不好得罪人,便應(yīng)聲道:“家道中落,又不想失了道義,想來大理寺找些未解的案子,抓人領(lǐng)賞,尋些錢財?!?p> “我看公子也不像是會偷盜之人,廣庭曠闊,柳葉不展,遇到像那兩個著急回家頭也不抬的守衛(wèi)還好,若遇到眼睛尖些的,稍站遠點便瞧見了?!?p> “依風(fēng)袂姑娘所見,該藏在哪里?”
“等風(fēng)暖時,柳葉密了,再加之夜雨薄霧,藏在這里自然是絕佳,若是現(xiàn)在,我會藏在——”風(fēng)袂向沈憐身后一指,沈憐順著她指的方向,向身后看去,不等看清是什么地方,便覺得自己肩上突然多了一道力,身體不由自主前傾,向樹下墜去。
不好,要掉下去了,沈憐心想,他平時都十分小心身后,怎么今日就信了一個小偷的鬼話,這個高度雖不至于摔死摔殘,好歹會疼上一陣。
沈憐最怕的是在這個時候摔斷腿,若顧堅不能發(fā)現(xiàn)他,第二天讓大理寺的人發(fā)現(xiàn),任是他怎么辯駁也說不清了。
預(yù)測中的疼痛沒有來臨,反倒是一陣馥郁花香包裹住了他,周身還有些枝葉之類的東西輕擦過他的身體,緊接著身下一軟,好似落在了軟毯上。
“彩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虛不勝物”,沈憐想到進獻淮王的宣州毯,據(jù)說一年只能做一張?zhí)?,而這張?zhí)簤蛘麄€宣州吃三年,桑蠶之耗著實奢靡。宣州先前只進獻皇帝,淮王坐鎮(zhèn)江淮兩道后,連著也進獻淮王,兩年后又改為只進獻淮王,連皇帝也難得這張?zhí)毫恕?p> 懷念結(jié)束,感到身體落地,沈憐一個翻身站起來,望著樹上獨立的身影便想質(zhì)問,不及他立穩(wěn)開口,他身上又迎來一個重壓——風(fēng)袂從樹上撲下來了,把他又摁倒在那“溫花軟線”中,兩人就這么身體交疊,在重重花影之下。
沈憐也是見過大世面的,對他投懷送抱的女子不是沒有,可從沒有這么一見面沒聊幾句就……他張大的嘴來不及合上,一聲質(zhì)詢就那么卡在喉嚨中,不上不下,這種感覺實在難以言喻,他腦中一片空白,甚至忘記推開這個梁上女君。
“什么人!”雨打在燈罩上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火燭的光透過花影,照在沈憐眼睛上,沈憐瞬間屏息凝神。
“明明看到樹上有兩個人影!”
“頭兒,是鳥吧?”又一道聲音追過來。
火燭的光在沈憐眼前流轉(zhuǎn),他可以看見被雨絲潤濕的紙燈罩,蟬翼般透著光,在他不遠處緩緩靠近著他。
“嗒!”打在燈罩上的一滴雨濺落在沈憐眼前,針一般的雨絲突然變成一大滴一大滴的雨珠,眼前燭光猛地熄滅。
“燈罩被雨打破了!”
“都說紙燈罩不耐用,今晚石燈怎么也不亮了?”
“快走吧,雨要大了。”
隨著腳步聲漸行漸遠,沈憐提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來。
“摔到了嗎?”身上的人突然發(fā)聲。
剛才光顧著提心吊膽,現(xiàn)在才想起來自己身上還撲著一個人,還是一個女人。
“摔得不能說話了嗎?”
“沒有沒有,風(fēng)……女俠請先起來再說……”沈憐忙應(yīng)聲。
等兩人都起身,沈憐看看四周,是一片牡丹芍藥混種的花圃,花開得都很盛,每叢都枝繁葉茂,腳下軟綿綿的,鋪著輕厚潔凈的落花花瓣,層層相掩,甚至不能看見下面一絲泥土,沈憐不由深吸一口氣,從那么高摔下來都不覺得疼,可見這花鋪了有多厚一層。
不得不說,他們落得地方剛剛好,緊貼著的周圍花葉葳蕤,繚繞紛繁,把他們遮得嚴實,即便這樣居然沒壓到一朵開在枝上的花,只是衣袖被蔓生的枝杈劃破些許,也不礙觀瞻。
“明明……修剪過,如何……這般快……”沈憐聽風(fēng)袂低著頭在一旁嘀咕。
時間不早了,見風(fēng)袂完全沒有理他的意思,沈憐不好意思地咳了兩聲。
風(fēng)袂轉(zhuǎn)頭看他,目光敏銳的盯上他衣衫劃破的一角,“抱歉劃破了顧公子的衣袖,下次見面前,風(fēng)袂會補上?!?p> 補上?沈憐心里疑惑,怎么補?現(xiàn)在要脫下來給她嗎?他只穿了兩件,脫了藏青衣,就只剩里衣……
“今晚的花,算是我贈給公子的,公子只要記得,我這攫月人總有一天會名副其實?!绷粝逻@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風(fēng)袂跳上墻頭,回頭又眨了眨眼,隨即一躍而下,沈憐只看見一片深緋色衣角在墻頭轉(zhuǎn)瞬即逝。
她穿得是深緋色衣服,沈憐記下了,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記下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風(fēng)袂風(fēng)袂,還真是如風(fēng)一樣的女俠呢,來去無聲,去留無形。
文書司中看守不嚴,顧堅很快抱著一小沓卷宗出來,他正疑惑看守去了哪里,接著就見到了站在花圃中的沈憐,他望四周無人,忙趕至沈憐身邊,悄聲道:“竊袖卷宗就這一份,放角落里積灰,我挑了別的文書放過去,十天半個月發(fā)現(xiàn)不了?!?p> 沈憐被他的話叫回神,卻好久都沒有應(yīng)聲,直到顧堅推他,他才感嘆到:“走吧,也算難得一見?!?p> 今晚無月,花也不該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