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雪,大塊大塊地落下。
很快,草原白茫茫一片。
長長的隊伍停在雅拉府前,車馬留下,人離開。
珠光寶氣的大太太站在二樓陽臺上等待女兒金珠。
灰白色的長毛貂絨圍脖上落了幾點雪,一動不動睨著樓下的人。
三太太大聲呼喚金宗:“好兒子,快把這對墜子送給大太太,還是從她娘家贏來的東西呢!”
金宗不敢。
三太太恨兒子的軟弱,揪著耳朵罵,被仁欽老爺訓了一頓。
樓上的大太太笑著搖頭。
沒了馬車,武子期和妲娜只能步行回家。
新雪雖厚,但軟,一步一腳印。
人蹣跚,腳步也亂。
風嗚嗚刮,夾著雪塊啪啪打臉。
二人睫毛結冰,臉也凍紅了。
武子期的鼻涕流出來,凍住了,“他們……他們要置我們于死地……”
“先生才曉得呀。”妲娜咯咯笑,因為冷,咯咯的笑聲顫抖,有點怪,但還是很甜美悅耳。
走著走著,武子期倒下了,一倒下就被大雪埋了起來。
妲娜用皮袍將他裹起來,扛在肩上,往白骨草原跑。
風雪太大,四面八方一片白茫茫。
妲娜朝著一個方向跑,每一步腳印都被大雪吃掉。
不知跑了多久,風雪似乎小了一些,迷迷糊糊可見一個灰色的輪廓。
妲娜的心跳得很快,那是家。
回家了就好了。
她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和風雪一樣冰冷,除了沉重的喘息還有點溫氣。
“吁——”
馬兒嘶鳴,兩只蹄子高高舉在妲娜頭頂。
這是武子期的馬。
“妲娜小姐!”
馬上的清澈少年沒有猶豫,下馬,把武子期扛到馬背上掛著。
妲娜小姐和武先生去梅姆高原參加薩格爾節(jié)了,一去就是一個多月。馬兒沒帶走,他便常常牽馬出去吃草、喝水、拉屎。
今天仍牽馬兒去溪邊喝水溜達,暴風雪突如其來,他騎馬回院子的路上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
走近一看,竟是妲娜小姐和武先生。
妲娜小姐穿著又薄又舊的皮袍,睫毛上生著冰花,凍僵了,胳膊一時放不下來,還保持著背人的姿勢。
“你……你是誰呀?”妲娜說話的聲音顫抖。
“我是十七。”少年十七邊說邊將妲娜抱上馬背。
風一刮,冷極了的妲娜坐不住,搖搖欲墜。
少年十七翻身上馬,坐在妲娜身后,敞開自己身上的厚皮袍,將妲娜裹進去。
妲娜感到背靠一團燃燒的烈火,非常溫暖,索性癱烈火中,想用烈火融化鉆進身體里的冰雪。
“……十七……十七是誰呀?”
微弱的聲音,虛弱又清軟。
“你的阿爸是十七的救命恩人?!?p> “你請十七喝過一碗酥油茶?!?p> 少年十七圈住妲娜,抓緊韁繩。
揚鞭,好幾鞭子沒抽到馬屁股上,倒抽到后面掛著的武先生身上。
便大力夾馬肚子,馬兒奔騰起來。
“阿叔——阿叔——他們回來了——”
“他們都回來了——”
馬兒一顛一顛的,妲娜隨之起起伏伏。
少年十七懷中是一塊冰,香香的、軟軟的冰,他漸漸也冷了,但心里卻熱熱的,臉頰紅紅的。
……
西原的暴風雪原來這般猛烈。
武子期凍暈了,他做了個夢。
夢見一個變成了一只沙袋,被人扛,還被人掛在馬屁股上。
馬兒奔跑,他在馬屁股上一顛一顛的,快把身體里的沙子顛出來。
騎馬的人技術不好,鞭子沒抽到馬屁股上,全抽他屁股上了。
可疼可疼了。
然后,他疼醒了。
松木搭的屋子,散發(fā)著松香。松香有些濃郁,看來才搭好不久。
屋中間生了堆火,紅色的火焰吱吱嘎嘎地吞柴,上面吊著一口鍋,咕嘟咕嘟地頂鍋蓋。
散逸出來的白煙是甜甜的奶香味。
一個很清澈的少年揭開鍋蓋,攪了攪,拿碗盛。
一個枯瘦如鬼的老頭撥火,添茶。
老頭似乎只剩一張黑黢黢的皮,包裹著骨頭,藏在層層疊疊皺紋里的眼睛亮亮的。
面前的妲娜白皙的小臉嫩嫩的,染上火光,紅撲撲的。琥珀色水眸美麗凈澈,小嘴紅潤,只是蹙著眉。
“先生別抓著了!”
武子期低頭一看,原來自己雙手還死死抓著厚皮袍,青筋都凸出來了。
“這是麻風病人穿過的皮袍,先生還要抓多久?”
武子期垂死病中驚坐起,丟開了皮袍。
坐起來屁股好疼,為什么?
老貢握著柴塊,挑起皮袍,然后丟到火里。
火焰蓬勃熱烈,劈里啪啦地卷舐皮袍,將每個人的臉照得暖暖的。
盯著被火焰吞噬的皮袍,武子期一陣后怕。
這厚皮袍是仁欽老爺送的。
一時感慨萬千,千言萬語匯成一句:仁欽那老東西有毛??!
“別怕別怕,喝碗熱茶吧?!辨葟纳倌晔呤掷锝舆^酥油奶,送給武子期。
武子期咕嘟咕嘟喝了一半,“是你煮的么?”
妲娜搖頭,“是貢叔和十七哥煮的?!?p> 武子期心一沉:啊,危!
喝完默默縮到墻角,抱住也許已經染上麻風病的自己,邊聽他們說話。
原來,喝過酥油茶后,麻風病人們心滿意足地等死,等到深夜還沒死,但餓了。
他們發(fā)現自己和別人身上的斑塊、皮屑都消失了,手腳也不僵了,腫大的鼻子嘴巴耳朵都恢復了原本的尺寸。
達嘉小姐和卓瑪姑娘來過,悄悄請了大夫來瞧,他們的麻風病竟然好了!
他們感念妲娜小姐的酥油茶,于是一起去溪邊、戈壁撿石頭,砌好了院墻,還齊心協(xié)力砍樹,搭了間餐房。
少年十七和老貢是奴隸,被雅拉府流放到白骨草原。即使痊愈,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回家。
老貢和少年十七一樣,生下來就沒有家。
牛羊需要照料,老貢給仁欽老爺放了一輩子的牛,決定替武先生和妲娜放牛,償還恩情。
于是在牛圈搭了個棚,帶著少年十七住了下來。
他放牛放羊,少年十七放馬。
妲娜驚喜地指著鍋碗瓢盆,還有一只很大的桶,“這些也是你們帶來的么!”
有了小鍋,破鍋不用又煮奶又泡腳了!
有了大桶,大鍋不用又煮肉又洗澡了!
少年十七搖頭,“察察部落頭人命人送來的。”
“說這些東西察察部落有的是,別用雅拉府的破玩意兒?!?p> 縮在角落的武子期屁股不痛了,坐回來問妲娜:“真不是你煮的么?”
妲娜認真點頭,“真不是我煮的,我就攪了幾下?!?p> 武子期徹底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