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第一場雪是暴風雪。
雪后天晴,淡金色的陽光灑在白茫茫的草原上。
老貢起得早,抱干草喂牛喂羊,然后宰了兩頭肥羊。
架柴、起鍋、燒水、剝羊皮、剁肥羊、下肥羊,狠狠煮,一氣呵成。
老貢不喜歡說話,說話費做事的功夫,在雅拉府時做事時說話要被打,被打多了就要拔舌頭。
老貢很瘦,但有把子力氣,是從小練出來的。所以做事很利落,一個早上悶聲做很多事。
少年十七起得也很早,拂了院墻上積的雪,鏟了院中的雪,然后背著羊皮去溪邊洗,不忘牽上武先生的馬去喝水、拉屎、溜達。
溪水冰涼,少年十七一遍一遍搓洗著羊皮,手紅紅的。
他要將羊皮洗得很干凈很干凈,然后麻煩古麗阿嬤她們給妲娜和武先生做身厚厚的皮袍。
貢叔宰的羊肥,皮子很好,羊毛又多又厚又軟。
等他們穿上,再大的雪也凍不了。
屋里,床上,睡飽了的妲娜在鮮鮮的羊湯香中緩緩睜眼。
床邊坐著達嘉,披著白狐毛斗篷,兩邊發(fā)髻垂下兩串很大很漂亮的珊瑚串。雙眼紅紅的,眼淚像珍珠,一顆一顆落下。
“妲娜,我都聽說了?!甭犝f了她一路上有多遭罪。
達嘉哭,妲娜摸摸頭安慰,“活著就好,活著就好?!?p> 妲娜餓了,要起床喝熱羊湯,啃羊腿。
“你的衣裳太破了,都臭了,還穿它做什么?”達嘉提來很大一只包袱,“穿我?guī)淼囊律寻??!?p> 妲娜拒絕:“我不能穿你的衣裳?!?p> 達嘉是達瓦部落頭人的女兒,衣裳很華麗,她不能穿達嘉的衣裳,給達嘉和達瓦部落添麻煩。
達嘉拆開包袱,將幾件衣袍抖在床上。普通的布做的普通的裙袍,顏色也是最普通的白色、藍色和紅色,沒有縫任何珠子、寶石,也沒有一點刺繡,素素的,很質樸。
“哥哥曉得你不肯穿我的衣裳,這些衣裳看不出來歷,放心穿吧。”
妲娜換下貼身穿了一年四季的袍子,換上新的。
這內袍貼身是一層細細的絨,又軟又暖。
“達瓦呢?”
達嘉嘆氣:“哥哥本來要一起來的,雅拉府管家喊走了?!?p> “哥哥帶上了佛桑宮將軍贈的匕首?!?p> “很鋒利的匕首,削鐵棍像削泥巴,哥哥喜歡得不得了,舍不得多削,擦得亮亮的,擺在柜子上。”
“今天竟然帶去雅拉府,唉,好東西帶進雅拉府就拿不回來了?!?p> 武子期起得比妲娜早一些,已經圍著鍋啃羊肉了。
他也穿上了新衣裳,但他沒有皮袍,冷,離不開火堆邊。
白瑪很認真地在烤捕來的鳥,轉著烤才均勻,但還是烤黑了。
這種事應該交給妹妹卓瑪的。
轉一轉,將黑的那面藏起來,不黑的那面轉出來。“先生吃鳥!”
“多謝?!蔽渥悠谝灰?,笑容凝滯,下唇黑了。
“卓瑪怎么沒來?”他想念卓瑪煮的菜了。
“要來的。達瓦被叫去雅拉府了,卓瑪擔心,要去看看情況,來不了了。”
武子期這才發(fā)現(xiàn)到達瓦沒來,啃鳥,又啃了一嘴黑,又意識到幾乎有達瓦的地方一定有卓瑪。
妲娜一口氣喝完一碗熱乎乎的羊湯。
十七病愈,大嘴唇恢復了原狀,五官俊秀,實在是一個很清澈的少年。只是面色冷冷的,聲音也冷冷的:“再喝一碗?”
“嗯嗯!”妲娜高舉空碗,笑得明媚。
少年十七盛湯,臉頰漸漸紅了。
白瑪:“妲娜你的嗓子好了!”
達嘉:“哥哥說在梅姆高原時就好了?!?p> 武子期還以為妲娜現(xiàn)在清軟甜美的聲音是夾出來的,在梅姆高原就開始夾了。
沒想到這是妲娜原本的聲音,只是嗓子壞了許久。
雅拉高原的雪下了停,停幾天又下。
一個神氣的方子像雪花落到高原的每一個角落。
“你曉得不?酥油茶醫(yī)麻風!”
“布茸部落的古麗大姐就是喝了酥油茶好的!”
“還有察察部落的老措夫妻倆!”
“還有麥麥部落的烏金、老麻女兒……”
“酥油茶醫(yī)麻風,雅拉人都曉得!”
……
雅拉府,一樓。
仁欽老爺把玩著匕首,鞘有點繡,刃是雪白的,能照清他琥珀色的眼睛,和眼下的細紋。
“酥油茶醫(yī)麻風?好笑!”
“是啊,真好笑,酥油茶怎么可能醫(yī)好麻風呢?!惫芗伊_杰笑呵呵,不敢告訴老爺被趕去白骨高原的很多麻風病百姓都回家了。
一個奴隸來了,眼睛亮晶晶的,下跪磕頭:“老爺!”
奴隸阿旺是后院挑糞的低等奴隸,一輩子沒見過正經主子,管事的要他去廳堂見仁欽老爺,他還以為管事的誆他。
管事的說他勤勞,老爺見院子里就他一個人忙著干活,要賞他。
用雪擦了擦臉、手、腳,又擦了擦又爛又薄的衣裳,確定自己身上沒有糞臭了才敢踏進廳堂。
管家羅杰收了笑臉,換上兇臉:“大膽!一個低等奴隸竟讓老爺等了這么久,要罰!”
“罰你一只耳朵!”
奴隸阿旺面如土色,連連磕頭:“老爺恕罪啊!老爺恕罪啊!”
幾個行刑人走出來,兩個按住奴隸阿旺,一個雙手接過老爺的匕首。
“老爺慈悲,奴再也不敢了!”
匕首冰冷的刃已經抵到耳朵根。
“啊——”
一只耳朵落地,這是一只生了凍瘡的耳朵,腫腫的,紅得發(fā)紫。
奴隸阿旺捂著傷口,血流,眼淚鼻涕一起流。
仁欽老爺臉上沒有表情。
管家羅杰會意,擺出兇相:“大膽!一個低等奴隸弄臟了地板,要罰!”
“罰你一截腿!”
“老爺!老爺!”奴隸阿旺臉色煞白,眼睛爆出血絲,“老爺,奴到底做錯了什么!老爺老爺!”
“老爺饒過奴的腿吧!”
任憑奴隸阿旺呼喚,匕首已經貼到他小腿上。
常年吃不飽,常年挑糞,他的腿只有一張薄薄的皮兜住腿骨和很粗大的肌肉。
眼看著,眼看著行刑人用割去他耳朵的匕首割他的腿。
匕首短,需要來回割。
匕首利,每一刀都割得很深,刀刀血涌。
奴隸阿旺被按住,疼痛使他大汗淋漓,全身青筋暴起,雙眼流出血淚。
然后沒了力氣,意識斷斷續(xù)續(xù),再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行刑人擦干凈匕首,還給仁欽老爺。
仁欽老爺終于笑了,“果然是佛桑宮將軍用過的好東西。”
削耳朵像削泥,削大骨頭也很快。
奴隸阿旺被抬了出去,斷腿和耳朵被丟出去喂獒。
管家羅杰出來了,在他碗大的傷口上灑了一把香灰。
“老爺慈悲,原諒了你,還給你香灰治傷咧。”
被丟到雪里的奴隸阿旺只覺天旋地轉。
接著,很多人影將他圍了起來,他們似乎在說話,嘰嘰喳喳。
有女人受了驚嚇,嗚嗚咽咽,不敢放聲大哭。
還有很歡快的獒吠,應該叼著他的腿去窩里吃了吧。
很快他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了,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很急,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