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朱藍山和郭文照究竟睡沒睡著,天鳴沒放在心上。
此刻的她,滿腦子都是別的事,全無睡意。
房間里,燭火搖曳。
大夫很快來了,為林清越仔細查看了被黑氣灼傷的面容與身體,好在沒什么大礙,他本人此刻也在呼呼睡著。
送走大夫,夜已深沉,萬籟俱寂。
天鳴這才感到餓了。
她輕手輕腳,借著微弱的月光,摸索著走向廚房。
廚房中彌漫著淡淡的煙火氣息,天鳴點亮油燈,看過一個個空落落的飯鍋......不是,朱藍山平時不開火嗎?除了一些干糧和咸菜,就著冰冷的茶水,比她占夢房看起來還慘。
就在天鳴靜靜站在灶臺前,目光在鍋碗瓢盆間游移,心里正琢磨著要不要自己動手開火煮碗面來時,身后突然響起了一個帶著幾分稚嫩與關(guān)切的聲音,“王夢官,您餓了?”
天鳴回頭看去,只見那個被朱藍山收留的小乞丐,正站在廚房門口的陰影里。
昏黃的燈光勉強照亮他小半張臉,五官平平,一對眸子卻很吸引人,干凈的不然雜質(zhì),與林清越倒是很像。
他剛剛送走了大夫,這會兒也餓了,便來廚房找點吃的。
平日里,朱藍山的灶房可不會這般清冷空蕩。
向來是熱鬧之地,煙火氣十足。
各類新鮮食材琳瑯滿目,擺滿了櫥柜與案板,廚子在其間穿梭忙碌,爐灶上的火焰熊熊燃燒。
然而這幾日,朱藍山因相思病食不知味,對那些珍饈沒了興致。山珍海味擺在面前,也只是匆匆看上一眼,便擱置一旁。既如此,那些新鮮的食材即便精心準備好,最終也不過是白白浪費。
于是,朱縣令便吩咐下去,沒讓菜販子前來送菜。
間隔幾日,灶房里便是如此情景了。
但小乞丐卻知道角落那個大缸內(nèi),還冷著些羊肉,匆匆取了來,要為天鳴做點好吃的。
“你會做?”
小乞丐尷尬一笑,搖搖頭,他當然不咋會,但王天鳴是朱縣令的好友,總不能讓她下廚吧。
天鳴眉頭一挑,看著依舊瘦弱的小乞丐,怎么會舍得要一個還在長身體的小孩子為她操勞,便要他在身邊幫把手。
府衙庭院里的紅梅傲雪綻放,點點嫣紅在數(shù)九寒天里顯得極為出眾嬌艷。
灶房里,泥爐中的炭火正燒得通紅,映照著四壁,驅(qū)散了冬日嚴寒。
至此隆冬時節(jié),關(guān)東被寒威籠罩,冰雪肆意。街頭巷尾一片銀白,行人瑟縮,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
這種鬼天氣,吃頓火鍋最好不過了!
天鳴將束發(fā)絲帶緊了緊,吩咐小乞丐搬出擱在柜子里的銅鍋,燒上沸水。
她將那塊鮮嫩的羊肉,擱在案板上,利刃在手中輕快地舞動,“篤篤篤”,羊肉被切成均勻的薄片,紋理清晰可見。
灶房內(nèi)布置雖簡,卻彌漫著溫馨。桌上銅鍋很快清洗備好,炭火熊熊,映紅了小乞丐的面龐。
銅鍋是尋常樣式,肚大身圓,鍋沿精致花紋經(jīng)歲月摩挲,略顯斑駁。鍋中高湯翻滾,如沸海揚波,鮮香之氣彌漫。
來不及熬制湯底,天鳴只用了現(xiàn)成的干貝、蔥姜和辣椒放入,再佐以鹽巴、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調(diào)味。
很快將食材一一下鍋。
小乞丐垂涎許久,一筷子夾起羊肉,只見羊肉瞬間卷曲,變色熟透。
入口鮮嫩多汁,脂香四溢。毛肚如黑色綢緞,葉片脆嫩。七上八下涮煮后,掛滿湯汁,咬上一口,“嘎吱”作響,清脆爽口。廚房里只有些小木耳,泡了一會后當做蔬菜丟入銅鍋,很快吸飽了湯汁,味道也很不錯。
小乞丐一時吃的投入,天鳴忙完坐在他對面,細心地為他盛出一碗撒了香菜的羊肉湯,熱氣騰騰,為他放在一邊。
從未感受到如此溫暖待遇的孩子,立即對她投以一種感激的眼神輕。輕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只覺那鮮氣在舌尖上交織碰撞,化作一股暖流,順著喉嚨緩緩流淌至全身。
“你一直待在關(guān)東?沒名字嗎?”天鳴輕問。
小乞丐聞言,微微仰起頭,旋即又搖了搖腦袋,面上滿是落寞:“自我有記憶起,便在乞討。這條街上,乃至周邊街巷里所有的乞丐,我全都認得?!?p> 他頓了頓,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與悵惘:“至于我的父母是誰,他們究竟在何處,又為何將我棄了……我一概不知?!?p> 他苦笑一聲:“也許我生來便該在街頭漂泊?!?p> 火鍋熱氣撲面,將周遭的寒意驅(qū)散了幾分。
小乞丐說罷,原本還透著些茫然與追憶的雙眼緩緩垂下,眸中被一層黯淡的紗幕遮住。
他不再看天鳴,睫毛微微顫動,攪拌著調(diào)料碗,似是在壓抑著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
他就那樣靜靜地坐著。
天鳴的神色平靜如水,沒有同情,語氣里也沒有絲毫波瀾,就事論事般緩緩說道:“你為何不去福田院呢?我小時候便是在那里長大的。福田院的管事青姨,雖說年事已高,平日里愛嘮嘮叨叨,脾氣也著實算不上好,稍有不如意便要數(shù)落人幾句??伤先思液迷谛牡厣屏?,對于院中那些孤苦無依的孩子,從未有過虐待之舉。在那里,起碼能有口熱飯吃,有處遮風擋雨的地方。運氣好的話,也可以去讀書的?!?p> 聽天鳴如此說,小乞丐原本低垂的眼皮輕輕抬起,黯淡的雙眸中有微光一閃而過。他的眼神里滿是驚呀,仿佛在這一瞬間,與天鳴忽然有了某種深刻的共同之處。
“您也是孤兒?”他的話里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激動,“其實在乞丐里,大家都叫我阿七,他們說,我是正月初七時,被遺落在這里的。只是我覺得,那實在算不上什么名字,也就沒說?!?p> 本來奢望朱藍山能給他個像樣的好名字,可惜.......朱藍山對他叫什么并不在乎。
沒人在乎他是誰。
“福田院我去過兩天,”小乞丐微微皺起眉頭,“可我實在待不住,那里太難受了。幾個人擠在一張床上,”他的雙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試圖描述那種局促的場景,“翻身都困難,彼此的呼吸聲、呼嚕聲交織在一起,悶得讓人喘不過氣。太憋悶,我實在受不了那種日子?!?p> 所以跑走了,雖說在福田院吃穿不愁,但街邊的日子也真的自在。
無拘無束。
果然是只小狐貍啊,喜歡自由。
天鳴看著他那雙分外好看的眼睛,心中暗自作評。
她慢悠悠伸出筷子,輕輕夾起一筷子羊肉,動作間帶著幾分不經(jīng)意的閑適。
而后將目光落在阿七身上,對他多了些憐憫與同情:“阿七,”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鄭重:“你要是想,我倒是可以試著進入你的夢中。那夢境里說不定,能尋得你父母留下的些許痕跡?!?p> 聽到“父母”二字,阿七的眼睛亮了起來,卻又轉(zhuǎn)瞬暗下,自顧自安慰道:“或許他們是碰上了天大的難事,被生活逼到了絕路,實在沒了法子,養(yǎng)不起我,才狠下心將我丟棄?!?p> 他話頭一頓,又緩緩開口,多了幾分苦澀與茫然,“又或者……他們也已不在人世了。生死無常,這世間多少事不由人,說不定正是如此,我才成了沒爹沒娘的孤苦之人?!?p> “再說找到了,又能如何呢?”
他的臉上寫滿不甘,又害怕探尋往事,擔心自己真的是被人拋棄的,這么想著,只能擠出一抹生硬的笑意。
他們安靜地吃了好一會。
剛剛熱氣騰騰的火鍋,此時已燒得鍋底黢黑,鍋壁上掛滿了斑駁的油漬,殘留的湯汁在鍋底打著旋兒,咕嚕咕嚕地冒著幾個稀疏的氣泡,偶爾濺起小小的水花,發(fā)出微弱的“噗噗”,鍋里的食材也所剩無幾,幾縷蔫軟的青菜葉,漂浮在湯面上。
“我吃好了,夢官,這些鍋碗您不用管,我來清洗就行?!?p> “那就麻煩你啦。”天鳴一邊說著,一邊擦擦嘴,慢悠悠伸了個懶腰。
隨后,她轉(zhuǎn)過身,推開了灶房那扇略顯陳舊的門。
門軸轉(zhuǎn)動,發(fā)出一陣輕微的“嘎吱”聲。
映入眼簾的,是府衙內(nèi)一片狼藉的景象,四處都殘留著斑斑血痕,像是猙獰的傷口,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經(jīng)歷的那場激烈爭斗。
天鳴微微皺眉,不用多想,她也知道這定是那仨老漢大鬧一番后留下的“杰作”,她剛剛餓得急,沒注意到這場面。
此時細看,甚是可怖。
就在這時,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身后的阿七,開口問道:“阿七,剛剛這邊打得不可開交,你在哪兒躲著呢?”
阿七撓了撓頭,輕聲說道:“我在房間里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他們都已經(jīng)打完了。”
說著,他回想起那可能出現(xiàn)的血腥場面,不禁微微一哆嗦。
天鳴眼中滿是狐疑,挑了挑眉:“這么大的動靜,你居然都沒醒?”
阿七用力地點了點頭,表情認真:“我一向睡得死,一旦睡著了,很難被輕易吵醒的?!?p> 還真是個心大的孩子。
“你有十歲了吧?”
天鳴的目光在阿七身上打量了一番。
阿七不大確定,“差不多,不然就是十一歲,十二也有可能,反正我個子一直不高。”
天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朝著房間走去。
她的步伐不緊不慢,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被拉得長長的。
正月初七......正月........
這個日子仿佛喚醒了天鳴的一段記憶。
十幾年前的正月,她隱約記得,那時的她不過十來歲。
彼時,關(guān)東大地正被寒冬緊緊裹挾,皚皚白雪覆蓋著每一寸土地,整個世界仿佛被凝固在一片冰冷的寂靜之中。
然而,就在這片看似平靜的景象之下,海棠樓出事了,那里是關(guān)東一帶聞名遐邇的風月場所,樓內(nèi)夜夜笙歌,賓客如云。
而江寒竹,便是這海棠樓中艷壓群芳的花魁。她才情出眾,一曲琵琶彈奏得如泣如訴,不知令多少男人為之傾倒,心甘情愿地一擲千金。
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那個看似平常的一天,江寒竹竟忽然暴斃。
此消息一出,瞬間在關(guān)東炸開了鍋。
起初,關(guān)于江寒竹的去向,坊間只是流傳著她失蹤的消息。
不少人私下里懷疑,江寒竹是與情郎私奔了。
畢竟,她那樣的才情與美貌,引得無數(shù)恩客傾心,遇上一位情投意合之人,攜手逃離這風塵之地,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那些日子,關(guān)東的大街小巷都在談?wù)撨@件事。
有人說看到江寒竹與一個神秘男子在深夜里匆匆離去,有人則言之鑿鑿地稱那男子是某富家子弟,為了她不惜拋家舍業(yè)。各種傳聞猶如紛飛的柳絮,在市井間肆意飄蕩。
然而,僅僅數(shù)日后,江寒竹的尸體竟被人陳尸街頭!
那是一個寒冷的清晨,第一縷陽光還未完全驅(qū)散黑暗,一位早起的路人在街角發(fā)現(xiàn)了她。
消息瞬間傳開,人們紛紛趕來,只見江寒竹靜靜地躺在那里,像是一朵過早凋零的鮮花。
她的衣衫凌亂,原本明亮的雙眸早已空洞無神,直直地望著天空,仿佛在訴說著無盡的冤屈與不甘。
曾經(jīng)絕美的容顏已變得蒼白如紙,毫無生氣,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落在她的身上,很快便堆積了薄薄一層,似乎是上天為她蓋上的一層冰冷的殮衾。
街頭圍滿了人,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抑氣息,人們的臉上寫滿了震驚、恐懼與好奇。
小天鳴也擠在人群中,匆匆看了江寒竹一眼,她第一次目睹尸體,卻并未懼怕,果然是傾城之色,哪怕死了,也是美貌至極。
她對上江寒竹的眼睛,瞬間想起與她初見時,這位美麗的姐姐,還隨手遞給她一串糖葫蘆,那么美麗的人,竟然真的死了?
死亡到底是什么呢?
小天鳴并不懂。
江寒竹的死,很快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人們紛紛議論著兇手到底是誰。
可當時的縣令面對這樁轟動一時的案件,卻選擇了草草收尾。
他似乎急于將這件事從眾人視線中抹去,在極為倉促潦草的調(diào)查后,便對外宣稱找到了兇手。然而,這所謂的“真相”,卻難以服眾。
可江寒竹身處煙花之地。煙花女子的性命往往被視為輕賤如螻蟻。
她雖身為海棠樓的花魁,憑借著出眾的容貌和才情,在這風月場中風光一時,可終究擺脫不了煙花女子的悲慘命運。
何況她無親無故,在這世上孤零零地漂泊。沒有親人會為她的冤屈奔走呼號,也沒有強大的勢力為她討回公道。
在一些人眼中,她的生死無關(guān)緊要。
縣令的草草結(jié)案,便是認定不會有人深究,也無心在一個煙花女子身上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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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里,天鳴倏然站定,看著茫茫夜空,不知怎么,在她看到阿七的眼睛時,便想起了江寒竹的眸子。
他們好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