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活地跳起來，舉起小手歡呼道：“好啊好啊，爸爸，姐姐她們也一起去嗎？”
“姐姐不去，我的玉最乖了，爸爸就帶你一個人去?！苯憬銈兟犚姲职值脑?，都很不高興，尤其是四姐，她皺著眉頭撅起嘴，拋過來憤怒的一瞥。
“我也要去，憑什么就帶巧玉一個人去?！边^了一會兒，四姐終于忍不住在一旁抗議道。
“小孩子要聽話，妹妹最小，應該讓著妹妹。去去去，一邊玩去。”爸爸又恢復了往日的怒容，不耐煩地沖著四姐揮了揮手，沒好氣地說。
四姐恨恨地嘴里嘰嘰咕咕地走開了，她知道父親不好惹，發(fā)起脾氣來說不定會挨頓狠揍。
正在這時，突然大門哐當一聲響，一個泥人撞了進來，把大家嚇了一大跳。只見這個人滿身泥土，蓬頭垢面，身上還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臭氣。進了院門沒走兩步路，就倒在地上。姐姐們嚇得不敢上前，父親走到跟前扶起那人一看，竟然是去了西安的哥哥。
原來哥哥去西安的外婆家想找舅舅幫忙找份工作，他一路輾轉(zhuǎn)流浪到了西安。可是到了外婆家卻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人可以幫他，大舅舅在送走我后不久，就得重病去世了，大舅媽帶著表哥表姐們和外婆給人家縫縫補補艱難度日。那時候也不象現(xiàn)在這樣有很多打工的機會，城里人都在國營單位里工作，鄉(xiāng)下人也不能隨便到城里，到哪兒都要介紹信。哥哥在城里找不到工作，最后只好又回湖北老家。因為沒有錢買火車票，哥哥只好又一路流浪回來，路上還染上了風寒。
我并不知道父親說帶我出去玩，其實是準備把我送給縣城里的一戶沒孩子的人家，二嬸來我家就是為了這件事。父親覺得這家人沒有孩子只有老兩口，都五十出頭，男人是省城里工作的會計，還和自己一個姓，連我的名字都不用改。把我送給這樣的人家，應該不會受到虧待，況且縣城也比鄉(xiāng)下生活環(huán)境好得多。父親雖然有點舍不得，但是想到自己一個人帶這么多孩子，已經(jīng)不堪重負。妻子早逝的傷痛還沒有平復，所以決定把我送給那戶人家，也可以讓我有好日子過。
本來父親準備第二天就把我送過去，結(jié)果被突然回家的哥哥打亂了計劃。全家人都忙著準備熱水給哥哥洗澡，還要洗哥哥換下的臟衣服，我也跟在后面跑前跑后。因為以前哥哥在家的時候，就對我很好，出去乞討的時候總是保護我，所以我和哥哥的感情很好。
哥哥回來以后，很快從父親那里聽說要把我送人的事，他求父親不要那樣做，說母親最心疼的就是這個小妹妹，把我送人母親泉下有知會傷心的。但是父親沒有同意，他堅信我在那戶人家里會得到更好的照顧，肯定比在這個家日子過得要好得多。四歲多的我對所有這一切懵懵懂懂一無所知，每天還是照樣跟著姐姐們?nèi)テ蛴憽?p> 過了段時間，終于有一天，哥哥和父親經(jīng)過激烈的爭吵后，達成一致意見。哥哥的病也好了，只好同意送我走。
那是個滿是霧氣的秋日清晨，空氣里散發(fā)著涼涼的味道，帶著露水濕濕的感覺。寒風凜凜，嘴巴吐出的氣都成了白霧。太陽從地平線慢慢升起，從院子里的樹葉間透過一縷縷金色的光線，照在我的臉上，我開心地笑著。
哥哥收拾了一個小包袱，里面裝著媽媽留下的一件棉襖。他愁眉苦臉，一直在唉聲嘆氣，眼里閃著淚光，最后在父親的催促下才下決心出發(fā)。他低頭蹲下身，仔細給我整理好衣領(lǐng)，爸爸給我穿上一件媽媽去世之前給姐姐做的衣服，雖然有點大，但是很漂亮。
哥哥雙手扶著我的肩膀，眼睛注視著我柔聲說：“玉，哥哥帶你去看火車好不好？”我高興地歡呼，“好哦好哦，哥哥我們趕快去吧?！蔽乙詾楦绺缯娴氖菐胰タ椿疖嚕疫B忙催他，怕他反悔。因為上次爸爸說帶我到城里去以后，就再也沒提過，我也不敢問。
當時的火車還是燒煤的內(nèi)燃機車，很遠就能聽到轟隆隆的汽笛鳴叫聲。在小孩子的眼里，火車是個非常神奇的怪物，它巨大的輪子，象巨人的大牙齒。我在乞討的路上，看見過火車。見過的孩子揮手歡呼，大叫“火車，火車”，沒見過的孩子，被驚得目瞪口呆，只會張大嘴巴吃驚得眼睛一直追隨著那怪物，直到它消失在視線以外。孩子們都特別喜歡火車，它就象一個只能遠觀不能近玩的大玩具，給許多孩子的童年帶來樂趣。
哥哥帶著我向城里走去，那時候沒有什么交通工具，大部分鄉(xiāng)下人出門都靠走路。就是有，我們也沒有錢坐。十八歲的哥哥帶著四歲多的我，順著鄉(xiāng)間的小路，又上大路，一路走向那個我將要在那里長大的小城。我一路唱著媽媽以前教我的歌，心里開心地想著火車的樣子。
哥哥拿著小包袱，里面裝著的是母親年輕時候穿過的一件小棉襖，哥哥希望以后可以憑著這件衣服把妹妹找回來。他牽著我的手，走累了就背著我抱著我，哥哥從來沒有對我這么照顧，即使他平常對我也不錯。在我的記憶里，哥哥不愛說話，更不愛和我們這些姐姐妹妹說話?？墒悄翘焖麉s說個不停，好像是要我記得他記得媽媽記得爸爸，還有記得我們家住哪里是什么樣的之類的話，還有不要把媽媽留給我的衣服弄丟了等等。年幼的我一路上只顧高興地想著火車，根本沒注意到哥哥說的話，更別說了解哥哥的話背后的含義。
好不容易走到城里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中午。我們走過大街，我的眼睛已經(jīng)不夠用了，早把火車拋到腦后，第一次到那么大的城市?。⌒[的大街，比鎮(zhèn)子上的小街要寬多了，商店也多了許多。其實那只不過是個比鎮(zhèn)子大不了多少的城市，可是在我看來，那已經(jīng)是非常大的大城市了。
走到一條街拐角處的人行道上，哥哥停下腳步，問我是不是餓了，我使勁點點頭，其實早就餓了，望著街邊的飯店直流口水，卻不敢吭聲，要飯的時候都是姐姐們吃過了才給我吃。
“玉，哥哥去找吃的，你在這里等哥哥，哥哥馬上回來。千萬不要亂跑，一定要在這里等我回來，把包袱看好，不要被人家拿走了，記住了嗎？”哥哥顫聲道，我看見哥哥的眼睛紅紅的，眼淚就要滴下來，嘴唇還在發(fā)抖。
我使勁點點頭，疑惑道：“哥哥，你怎么哭啦？”
“我剛才眼睛里進沙子了，一會兒就好了，你在這里別走開，記住啊！”哥哥抬手揉了揉眼睛，抹去眼角流下的淚滴，聲音哽咽地說。
“哥哥，我給你吹吹就好了。”我鼓起小腮幫，對著哥哥的眼睛吹氣，他反而流淚流得更多了。
“玉，你千萬別走開啊，一定要記住哥哥的話！”哥哥依依不舍，胳膊緊緊摟住我抱了又抱，在我耳邊千叮嚀萬囑咐道。
“巧玉記住了，哥哥，你要快點回來啊，我餓?！蔽液薏坏酶绺珩R上走了就回來，帶好吃的給我，我往前推他道。如果我明白當時哥哥是為了把我丟在那里好讓養(yǎng)母撿走的話，我怎么也不會放開他的手，更不要說去推他走了。
哥哥走了，我看著哥哥瘦削的背影越來越遠，走到街盡頭拐彎后就再也不見了。他一次也沒有回頭看我，快步地甚至小跑著離開了。我不知道其實當時哥哥是多么的無奈，他離開的時候不敢回頭，因為他臉上滿是淚水。他怕回頭讓我看見，又怕丟不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