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季寒冷卻也短暫。大雪停了,露出明媚陽光,氣溫也漸漸回暖。人人都說這是天公作美,來年必定有個好收成。
然而莫依然的心情卻沒那么輕松。
月中她又接到了趙繼的折子,開篇多了些過年的吉祥話,然后陳述變法進(jìn)程,結(jié)尾處兩行字引起了她的注意:新法如逆水行舟,暗礁重重。屬下無能,頓首請丞相示。
莫依然蹙眉掩卷。趙繼是輔佐過攝政王理清吏治的要員,以他的能力,處理變法要害應(yīng)該不是問題;趙繼的為人她心里也有數(shù),此人踏實,絕不會夸大其詞。這一次,究竟是遇到了怎樣的困難,居然讓他自稱無能,請丞相親臨?
莫依然心想,此事絕不簡單??磥?,上郡之行要提前了。
一出正月,朝中便傳來了丞相南下巡查的消息。綿綿冬雨中,百官至定國門前送行。車架一共兩輛,隨行軍士五百由韓擭帶領(lǐng)。莫依然一襲藍(lán)錦斗篷,對沈?qū)W士說道:“我這次去大概個把月就能回來。朝中之事,還請沈?qū)W士多多輔佐?!?p> 沈?qū)W士點頭:“相爺放心?!?p> “另外,新科士子中有幾人我看著不錯。先生博學(xué),也請多多予以提點?!彼f。
沈?qū)W士道:“人才一事關(guān)乎社稷,老朽一定盡心竭力?!?p> 莫依然點點頭:“有先生在,我便放心了?!?p> 她沖著身后眾人拱手道:“諸位,多謝相送,回去吧?!?p> 百官答道:“相爺一路順風(fēng)?!?p> 莫依然轉(zhuǎn)身上車。車架上,她回頭遠(yuǎn)眺,就見城樓上遙遙立著一個黑色的身影。
她坐回車內(nèi)。車夫一聲鞭響,五百甲士開動,延綿向著遠(yuǎn)方。
由于此時尚在冬季,虞江水位不穩(wěn),因此只好走陸路。此次出行她帶了杜月一起,靜和公主身為嫡妻仍舊留在丞相府。臨出門時杜月還半開玩笑地對靜和說:“所以說妻不如妾,你看看,咱家相爺出門都帶著我,小老婆還真是受寵啊?!?p> 靜和公主被獨自丟在豫章心里已經(jīng)很不爽了,哪經(jīng)得住她這么一激,哭道:“莫依然你就是偏心!你偏心!人家以后再也不跟你好了!”
莫依然趕忙上去勸,又是安慰又是許愿,這才安撫下來。她被這倆人折騰得口干舌燥,心里哀嘆:二位姐姐,咱別入戲太深!
出了寒山上馳道,一路官驛接送,車馬轔轔直奔上郡。上郡在虞江下游,算是虞江十郡中離豫章最近的了。第四日中午就看見了上郡的界碑,早有郡守府派出的頭哨侯在路邊,見了莫依然的車架,一面上前請安引路,一面派人回郡守府報信。
上郡首府瑯琊城門大開,郡守童陳率府衙官吏門前相迎。前有五百親兵開路,丞相暗紅色的車架緩緩?fù)O?。童陳走到莫依然車窗底下,說道:“上郡郡守童陳,拜見相爺?!?p> 車窗簾一挑,莫依然露出半個臉來,說道:“童大人,一年不見,可是清減了不少?!?p> 童陳低頭道:“有勞相爺掛懷。下官已在府衙內(nèi)備好接風(fēng)宴,請相爺移步。”
“你費心了?!蹦廊坏?,“這做了一路的車,我也是乏得很。童大人,咱們一起走路過去吧?!?p> “是?!?p> 莫依然走下車架,舒了舒筋骨,對童陳道:“咱們走著。”
“相爺先請?!?p> 莫依然一笑,道:“我又不認(rèn)路。童大人,不要如此客氣。咱們同行?!?p> “是?!蓖惖?。
二人向著城門走去,府衙官吏齊齊躬身行禮,道:“恭迎相爺?!?p> 莫依然的目光掃過眾人,在一身六品青袍的趙繼身上一頓,復(fù)有移開去。她對眾人說道:“諸位辛苦?!?p> 童陳上前一步,道:“相爺,請?!?p> “請?!?p> 她頭戴高冠,身著一品正紅色仙鶴紋服飾,錦面朝靴,步步生風(fēng)??な赝愖咴谒覀?cè),兩人同入城門。城內(nèi),天街早已灑掃干凈,兩側(cè)人山人海。百姓們見丞相居然步行入城,個個驚詫不已,爭相觀睹這位開國以來最年輕丞相的儀容。莫依然走得坦蕩,望著兩側(cè)人群,對童陳說道:“這一年以來上郡商貿(mào)繁榮,人口驟增,大人政績卓然啊。”
童陳道:“不敢。還要多謝相爺器重?!?p> 兩側(cè)人群喧嘩,身后眾官員已被甩了老遠(yuǎn)。莫依然微笑道:“變法一事如何?”
童陳說:“回相爺,初期一直還好,眼下遇到一個從未預(yù)料到的困難,實在是推行不下去了。府衙內(nèi)有相關(guān)文案,還請相爺親閱。”
莫依然點點頭,道:“你叫上變法的主力官員,咱直接去書房吧。”
童陳道:“相爺車馬勞頓,還是先吃午飯吧?!?p> 莫依然擺擺手:“先干活,再吃飯?!?p> 郡守府書房不算大,卻極為講究,紙筆墨硯都是上品,可見是個愛書之人。莫依然高坐在主位,旁邊是童陳,堂下左右站著趙繼和另外三個書吏。
半年多不見,趙繼的臉上也多了幾分滄桑,不知是多少次深夜籌謀中留下的。他將變法通策打開,呈遞莫依然面前,道:“相爺,這是迄今為止已經(jīng)推行的變法條例。”
莫依然信手一番,道:“我只關(guān)心還有哪些沒有推行?!?p> 趙繼略一沉吟,道:“方田均稅法。”
“什么?”莫依然蛾眉一蹙,“方田均稅法乃是新法根基,這都沒有推行,其他全是空話!我看你們是不知道自己吃哪碗飯了,朝廷養(yǎng)你們何用!”
見丞相暴怒,堂下三人皆是躬身屏氣,不敢說話。童陳也站起身,道:“下官辦事不力,請相爺息怒。”
莫依然吸了一口氣,心知自己方才太急了,說道:“你最好給我個像樣的理由?!?p> 童陳躬身道:“自變法開始,府衙大小官員皆是兢兢業(yè)業(yè),不敢荒怠。只是,方田均稅法傷氏族太甚,推行起來阻力很大。東城王家就公開反對變法……”
“東城王家?”莫依然挑眉,道,“氏族再大也是民,我就不信,他們真敢公開跟朝廷叫板?童大人,你難道不會殺雞儆猴么?”
童陳也是急了,道:“相爺,這個雞殺不得??!”
“怎么講?”
童陳說道:“東城王家自前朝就是世家大族,根基甚深,太祖開國時因為匡扶有功,被賜了丹書鐵劵,上郡周圍良田千頃有一半都是王家的封地。這丹書鐵劵有免死之能,榮耀不輸于金刀令箭。變法官員去王家大宅每每受阻,可是礙于那丹書鐵劵,抓也抓不得,殺也殺不得。其他氏族見此,也紛紛拿王氏做例子,不肯分地。實在是……”童陳說到這里,忍不住嘆了口氣。
莫依然心下已經(jīng)明白,這個王家分明就是仗著太祖的丹書鐵劵橫行鄉(xiāng)里,甚至公然和朝庭對抗,其囂張氣焰可見一斑。這種人,絕不能硬碰硬。
“我知道了?!蹦廊徽f道,“各位同僚辛苦了。今天就到這兒吧。我有些乏了,咱們明天再議?!彼鹕硗T外走,其余四人躬身相送。
她走到門邊,忽然轉(zhuǎn)身,說道:“趙大人,你跟我來一下。”
趙繼俯身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