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陰城,舊稱清河、清江,地處京杭運河和淮河的交匯之處,東毗鹽城,南連揚州,是極為重要的交通要沖,加上淮陰城四周山河湖泊眾多,西有洪澤湖,南有高郵湖,河湖交錯,水網(wǎng)縱橫,物產(chǎn)極為豐富,自古便是有名的魚米之鄉(xiāng)。早在隋朝大業(yè)年間,洛陽至揚州的漕運要道——即大運河鑿成之后,淮陰城就成了漕運的重要孔道,自唐以來,朝廷就在淮陰城設(shè)立官署,委派大員掌管、督辦漕運。同時,淮揚一帶鹽場眾多,淮陰因其地理優(yōu)勢,變成了淮揚食鹽匯集之處,淮安鹽業(yè)再興,依托漕運水路,鹽運也自淮陰發(fā)端。正是這種政治經(jīng)濟的因素致使淮陰空前繁華,古人用“襟吳帶楚客多游,壯麗東南第一州”來形容淮陰。
淮陰是朝廷總督漕運官署所在,自然整個淮陰城最大的生意就是運糧和運鹽,漕運,是運送漕糧的一樁大工程。每年由江南諸省市收糧運往北方各糧倉供皇室貴族、朝廷大員的食用和俸祿,經(jīng)漕河水道北上的運糧船就有六、七千艘之多,每艘船由一名漕運官署軍官領(lǐng)運,他的頭銜是軍曹,形同船長。軍曹再負責(zé)召募所需水手、舵工、纖夫、扛工等。這些人力的總數(shù)少則七、八萬,多則十余萬。每年這為數(shù)十多萬的人丁往返道途的時間,約在八、九個月左右。顯然朝廷并不愿意統(tǒng)轄掌管這么十幾萬人丁的吃喝拉撒,而且水道沿途還有綠林豪強需要打點,因此最好的辦法是把這漕運生意交給船夫民丁組織,或者幫白去打理,這種幫派成員出身底層,自身有一套聚集成眾的方法,而且對江湖豪強也有辦法打點,朝廷自然樂意把這些苦差事交給江湖幫會去做,自己樂得清閑,漕幫也就順應(yīng)這個時勢發(fā)展了起來。
最早的漕幫只是清江一個漕運夫役組成的糧米幫,后來得到朝廷支持,掌管了漕糧運輸樞紐,然后逐步吞并了糧運水道上的各種挑夫組織,最后形成了會眾遍布天下的大幫派,與丐幫齊名。丐幫是乞丐窩,平常以乞討、送消息手信度日,而漕幫幫眾更復(fù)雜一點,有水手、有舵工、有扛米的苦力、有拉纖的漢子。無非些是極為貧窮的家庭出身之人,既無恒產(chǎn),亦無慣技,只能賣賣粗力氣,隨船過著南來北往的流浪生活。這種流民在中原流竄,常常形成一股股烏合之眾,一旦積了怨氣,容易引起民變,或者占山為王,或者落草為寇,極大危害太平盛世,因此朝廷也愿意支持江湖形成一個大的幫派來管制這些流民。
漕幫獨霸了漕運,也不負朝廷的重托,極好地安頓了底下的幫眾,在各地碼頭建造了堂口、客棧,提供給往來幫眾食宿,即便那些水手役夫沒有運糧任務(wù),也不至于露宿街頭受凍餓死,而且各地堂口有極好的聯(lián)系,那個幫眾在外地死了,趕巧的話還能接著漕船送回原籍,不至于暴尸荒野,變成孤魂野鬼,如果沒辦法運回原籍的,起碼也會擇地安葬,入土為安。所以漕幫在運糧和穩(wěn)定底層苦工上,確實也替朝廷分擔(dān)了不少,得到了朝廷的賞識,自然漕幫發(fā)展十分迅速,現(xiàn)在的漕幫在江湖上算得上是如日中天。
現(xiàn)任漕幫總瓢把子喬力,從二十年前喬力接手漕幫以來,憑借他在江湖上的名望和與朝廷的關(guān)系,漕幫發(fā)展更是迅猛,把碼頭和分舵開到了大江南北,幾乎到了凡有糧草運輸之地,就有漕幫碼頭的地步。喬力手下掌管分堂,分為內(nèi)三堂外九堂,外九堂就是在華夏九州設(shè)立的分堂,各管一片,堂主權(quán)力極大,底下可自設(shè)分舵,比如楚天闊在賓江見到的任萬里,就是西南堂堂主。喬力通過外九堂堂主可以掌控整個漕幫運轉(zhuǎn),當(dāng)然也掌握了整個武林的消息動向,這點和丐幫異曲同工;而內(nèi)三堂分為掌禮儀的尊師堂、掌刑罰的護法堂以及掌會眾組織培養(yǎng)的立人堂,由于漕幫是在朝廷支持下發(fā)展的,因此很多部堂設(shè)置與朝廷有點相像,很有點內(nèi)朝六部外朝藩鎮(zhèn)的意思,當(dāng)然這是漕幫作為江湖幫派的部署,而實際上漕幫要密切與朝廷通氣和溝通,所以喬力底下還設(shè)有一個精忠堂,與朝廷通風(fēng)交涉的,取意精忠報國之意,這其中有諂媚朝廷的意思,這在江湖上是頗為令人不屑的,所以外并沒有宣稱精忠堂,精忠堂也沒有設(shè)堂主,由副幫主羅乃毅掌管,羅乃毅是喬力一手提拔的心腹,自然聽命于喬力。精忠堂主要負責(zé)接收朝廷每年的漕糧指派份額,哪個地方運多少糧,什么時候運到之類的,然后根據(jù)水路安排漕船,再通報給各地執(zhí)行,并派特使視察水路督辦漕運,楚天闊的義父莫北望、盧肇功就是這精忠堂之下的南北兩大水路特使,直接受命于羅乃毅。雖然水路特使職位沒有各個堂主高,但由于精忠堂地位特殊,受喬力管轄,與朝廷交涉,因此莫北望和盧肇功在漕幫倒也受人敬重。
漕幫自清江,即淮陰發(fā)跡,而朝廷的漕運總署也在淮陰,自然漕幫的總堂就設(shè)在淮陰。為了便于從東面的海州運鹽,早在唐朝時期就開辟了從淮陰直通海州的鹽河,鹽河貫穿淮陰市,連上京杭運河與淮河,成了漕運水道一大干線,而漕幫的總堂就在鹽河上的一個黃渡口邊上,不僅這個渡口,其方圓幾里范圍都是漕幫的地盤,安置著漕幫的家眷,大頭目各有莊院,小頭目則可能是住小樓,而底下眾多的苦工水手則也有一處大雜院可以安居。漕幫地界自成一體,自給自足,稱得上一個城中之國,在這漕幫地界內(nèi),犯法首先要追究的不適朝廷的國法,而是漕幫的家法。漕幫的地盤上雖然魚龍混雜人流嘈雜,但由于漕幫的勢力與威嚴,整個地盤上倒也太平。
楚天闊在告別柳忘蓑和薛鵲那天下午就近了淮陰城,因為淮陰此地多河道,需多次搭船渡河,耽誤了時間,但不管怎樣他都回到了。這是一個他閉著眼睛都不會走失的城,雖然離開才不過半年,但這半年過多的經(jīng)歷讓楚天闊突然有恍若隔世的錯覺,覺得已經(jīng)離開了好長一段時間。楚天闊自西南門入城,而漕幫地界在靠北的一方,楚天闊是故意選擇西南門入城的,因為他想先去拜訪一下陸上八仙的風(fēng)神相,城隍廟就在城里中南位置。因為一旦進入漕幫地界,勢必會被幫中成員認出,那就勢必得先去拜訪喬力稟報情況,可能各種事情耽誤下來要花一兩天,而楚天闊不愿意耽誤八仙的事,因此決定先去見風(fēng)神相。
城中其他地方少有漕幫幫眾走動,因此楚天闊也不太擔(dān)心被人認出,但淮陰成人潮如織,熙熙攘攘,楚天闊也只能下馬牽行,慢慢往城隍廟走去,正好觀賞一下這久違的鬧市。
走走停停大概半個時辰,才走到城隍廟,淮陰城乃物阜民豐之地,對城隍廟的供養(yǎng)豈會小氣,只見淮陰城那城隍廟占地極大,廟前遠遠就豎起一座堂皇的牌樓,上書“有感有應(yīng)”,牌樓和城隍廟只見是一個大廣場,各種走夫販卒在這里兜售小吃和工藝品,江湖賣藝人則敲鑼打鼓地表現(xiàn)他們的雜耍和胸口碎大石,這一派景象另往來游人目不暇接流連忘返,人群久久不曾消退。城隍廟門更是人進人出,廟里不斷冒出煙氣,顯然香火鼎盛。就在這一派繁華熙攘之中,城隍廟門側(cè)邊那個算命攤顯得十分冷清,按說在這種地方算命先生不應(yīng)該如此冷清。不過,這個算命自有其冷清的道理,只見用竹竿支起的那張招牌布油沁汗浸,又黑又舊,上面寫著“賽神仙”三個字,不仔細辨認還看不出來。算命攤只有一張臟污木桌,桌前一張空椅子落滿灰塵,桌子上面擺著一個裝滿簽條的竹筒,一樣油光污膩,讓人不想去摸,還有文房四寶,同樣十分殘舊,硯臺中無水無墨,想來已經(jīng)許久不用了。除此之外,那桌上還趴著一個人,只見一頭黑白交雜的亂發(fā),看不見臉面,但楚天闊從那人的一身破麻布衣衫認出此人就是那個算命瘋子,也就是他這次要找的風(fēng)神仙。
楚天闊把馬系在旁邊的柵欄上,走到風(fēng)神仙的攤前,徑直在那鋪滿灰塵的椅子上坐下,輕輕咳了一聲,但風(fēng)神相沒有絲毫反應(yīng),依然趴在桌子上,路旁有些過路人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著楚天闊,似乎見到什么不可思議之事似的,仿佛只有極不正常的人才會來這里算命。
楚天闊極為無奈,有大聲咳了一聲,同時拿起竹筒敲了敲桌面,風(fēng)神相還是沒有反應(yīng),楚天闊知道他是故意不理睬自己,突然也想作弄一下風(fēng)神相,于是,凝神靜氣,盯著風(fēng)神相的亂發(fā),想象著一招劍式刺出,果然,這股殺機驚動了風(fēng)神相,只見他倏地坐直了身子,眼神凌厲,一身衣袍鼓蕩,顯然嚴陣以待。楚天闊看著這股亂發(fā)老人,跟他印象中差不多,只白眉、消瘦、癲狂,只是眉心皺紋加深,眼神更加癲狂,嘴角上的法令紋顯出一點猙獰,這是一種與命運抗爭的猙獰。
楚天闊散了殺機,笑著說:“我算一卦?!?p> 風(fēng)神相疑心重重地看著楚天闊,但鼓蕩的真氣也收了,粗聲粗氣地說:“算什么?”
“尋人?!?p> “測字還是抽簽?”
“測字吧?!?p> 風(fēng)神相似乎滿心不樂意,看了看干涸的硯臺,慢吞吞地滴了幾滴水,磨了兩下,然后拿筆沾墨,抬頭問:“什么字?”
楚天闊略微沉吟一下說:“柳樹的柳字吧?!?p> 風(fēng)神相用癲狂的眼神看了一下楚天闊,在紙上寫下一個大大的柳字,問道:“尋什么人?”
“朋友的朋友?!?p> “今年就是辛卯木年,今年之內(nèi)可以尋到?!?p> “那我應(yīng)該往哪個方向去找呢?”
風(fēng)神相想都不用想地說:“東方青,甲乙寅卯青龍木,應(yīng)該往東面。”
“還能不能再指點一下迷津?”
風(fēng)神相嘆了一口氣,說:“柳,左為木,水盛木茂,就是往水路茂盛的地方去找;右為卯,從聊從卿,聊者即說話之人,卿的本義是饗食,就是臣子、愛卿,合起來就是靠說話吃飯之人,你要找的恐怕是在水路縱橫之地一個靠嘴吃飯的人,這淮陰之地水路縱橫,而我張嘴斷命,莫非你是要找我?”
楚天闊被風(fēng)神相一番說辭震住了,看來他能稱麻衣神相絕非浪得虛名,問道:“你是算出來的?還是看出來的?”
風(fēng)神相目光如電,冷冷地說:“算命的本事就靠算和看,不管是什么,都是吃飯手藝?!?p> 楚天闊心悅誠服地說:“前輩法眼,晚輩佩服,晚輩正是受人所托來拜會你的?!?p> 風(fēng)神相眼神一緊說:“誰?”
楚天闊賣了個關(guān)子,指著紙上的柳字,敲了一敲,風(fēng)神相目光一閃。楚天闊掏出柳忘蓑的親筆信,放在桌上,風(fēng)神相拿起信封,打開抽出信箋,讀了起來,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后掩卷長嘆,把信箋塞回信封收起,說:“陸上八仙,他們從來不找我算命,我也從不替他們算,因為我不想知道他們的死期,沒想到第一個走的是他們,唉。”說完,把家當(dāng)收入一個布包,拎起那根掛著招牌的竹竿,招呼楚天闊說:“走,找地方喝一杯去?!?p> 楚天闊見天色還不晚,于是解了馬就跟著風(fēng)神相走,這淮陰地界楚天闊到也熟稔,但風(fēng)神相似乎專挑偏僻的地方走,在小破巷子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很快楚天闊走入了楚天闊都沒有去過的一片區(qū)域,陋街窄巷,污水橫流,惡臭撲鼻,有些地方馬都差點走不過,這恐怕是淮陰城中最暗無天日的一帶了,楚天闊還從未進入過。
風(fēng)神相熟門熟路,兜轉(zhuǎn)了幾個圈后,走入一家低矮破爛的小酒肆,楚天闊綁了馬跟著走入,酒肆里三四張用木板胡亂釘成的桌子和凳子,現(xiàn)在還不到苦工人放工的時候,酒肆里并無其他人,酒肆老板在柜臺后面打著盹,說是柜臺實在有點抬舉,那只是一個木架上鋪著木板而已,外面還有一張長條凳子,以意客人也可以到柜臺上來喝酒。
風(fēng)神相似乎是這里的???,徑直走入最里面的木桌放下東西,讓楚天闊坐下,自己又去柜臺那邊打來兩小壺酒,甫一坐下就把兩個酒杯滿上,一口氣連喝三杯,楚天闊也陪著喝了三杯,酒極為粗糙,刮得喉嚨火辣辣的。
喝完三杯之后,風(fēng)神相似乎才緩過一口氣,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杜康是傳說中酒的始創(chuàng)者,后來用以命名一種好久,楚天闊心想,這酒離杜康恐怕差了好遠,但他不是挑剔之人,不能失禮主人,于是舔舔嘴唇裝作意猶未盡的樣子。風(fēng)神相感嘆完了之后,抬眼看著楚天闊,說:“你是本地人?”
楚天闊仰脖灌了一杯酒后,把杯子重重放下,說:“我在這城里長大,你老我見過幾次,但直到昨天才知道你的大名鼎鼎的風(fēng)神相,以前真是有眼不識泰山?!?p> 風(fēng)神相不屑的嗤了一聲,說:“這些都是虛名,我倒寧愿籍籍無名地在城隍廟過日子,倒是我從來沒有聽過淮陰城有你這樣的年輕高手,你是漕幫少主?”風(fēng)神相從剛才楚天闊殺機中感覺到楚天闊的武功決定,以為漕幫少主喬晚學(xué)成歸來。
楚天闊不好意思了咳了兩聲,說:“不是,我沒有喬少主那樣的盛名,但我也跟漕幫有點關(guān)系,我是莫北望的義子,我叫楚天闊?!?p> 風(fēng)神相哦了一聲,說:“聽說莫北望去蜀中取藥失蹤了,莫非最后是你替蓬萊島送的藥?”
楚天闊點點頭說:“正是,也正是為了送藥,才連累了楊老先生和夫人殞命。”
風(fēng)神相二話不說又喝了一杯酒,靜靜的看著楚天闊,等著他說下去,于是楚天闊就將自己這一路經(jīng)歷大致說了出來,尤其在散功后得楊氏夫婦護送逃過一劫,而楊氏夫婦則喪身在幽冥樓教頭手下,風(fēng)神相聽得很專注很冷靜,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知道楚天闊講完,他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楚天闊問:“柳前輩信中怎么說?”
風(fēng)神相說:“柳老大讓我盡快去他那邊會合?!?p> 楚天闊不再說什么,默默倒了一杯酒喝了起來,這就雖然粗糙低劣,但卻十分適合此刻哀悼的心境,風(fēng)神相似乎也沉浸在對陸上八仙的往事的追憶中,久久不說話。
良久,風(fēng)神相突然說:“你還沒回漕幫吧?”
“正準備送完信就回去。”
“那你正好能趕上一場好戲。”
“什么好戲?”
“有人上門來挑釁漕幫,要從漕幫手中分一杯羹?!?p> 楚天闊十分好奇,天下竟然還有人敢來招惹漕幫,不禁問道:“誰?”
“沙黎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