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入夏時分,雨量的增加讓揚(yáng)子江的水流更充沛更急,逆流而上的船只只得靠著東風(fēng)和岸邊的拉纖夫,慢慢地往上游挪著,緩慢的行程能讓雄心勃勃的販貨商人心憂如焚,但此刻讓燕過濤眾人著急的,卻不是船的行駛,而是楚天闊的病。
從金陵城裝貨出發(fā),已經(jīng)有五天了,船才走到九江,這實在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速度,但楚天闊更令人擔(dān)憂。自從在金陵城裝貨那個傍晚悲從中來,楚天闊就陷入了虛弱的悲傷之中,渾身無力,宛若初生的嬰兒,每日躺在床鋪上,哽咽落淚,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心中充滿了對此生的絕望與厭倦,有時候掙扎著在床上編草繩,竟是要用草繩上吊。
燕過濤不得不安排人專門照顧楚天闊,擔(dān)心一個不在意楚天闊就會尋了短見,每日還要灌他喝一碗米粥,米是好米,細(xì)火熬成漿糊狀,一勺一勺地灌,才勉強(qiáng)能把楚天闊的命保住。
剛開始燕過濤以為楚天闊是著涼了,大驚失色,武人體魄強(qiáng)健,尤其是絕頂高手,更是百病不侵,但一旦得病,就是山崩地裂般的大病,幾難回天。于是燕過濤趕緊派人延請城中大夫來看病,但大夫好過脈之后也沒看出什么端倪,脈搏氣息都正常,只是無力,只當(dāng)是尋常中了邪風(fēng),開了幾劑藥,囑咐病人多休息,就告退了。
吃過幾劑藥之后仍然無濟(jì)于事,燕過濤知道可能是心病,稍稍放心了下來,至少不是要命的急病,心病也許經(jīng)過時間調(diào)理就能好轉(zhuǎn),但幾日過去,楚天闊還是毫無好轉(zhuǎn),還鬧出編繩上吊的事,燕過濤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偏偏剛告別了薛鵲等人,此刻也尋不到高人幫忙,素手無策。
燕子卿說:“會不會是在棲霞山上被野鬼附體?或者是那幾個天竺禿驢施法所致?”棲霞山那一戰(zhàn),死傷眾多,有此懷疑倒也正常,而天竺三僧,武功詭異,敲缽做法似乎也極有可能。
孫慕蓮聞言,臉色都白了,萬萬沒想到楚天闊如此正氣凜然的人,也會被邪魔附體。
燕過濤呵斥了女兒:“不要胡說八道,我們練武之人,講究的筋骨氣理,斷無怪力亂神之說?!?p> 燕子卿討了個沒趣,見父親震怒,吐吐舌頭不敢再說。
燕過濤說:“以我之見,楚兄弟是中了魔障,可能是這一段殺戮太深,眼見耳聞皆是,而楚兄弟又是心慈之人,所以一時化解不開,入了魔障不能自拔而已,這是武人的‘自傷’。這種情況只要有高人點(diǎn)撥,或者慢慢調(diào)養(yǎng)覺悟,是能克服過去的?!?p> 南宮驥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以前也聽說過父親和采瑛散人探討過此理,但似乎沒有很好的化解方法?!蹦蠈m驥說到這里臉紅了一下,其實并不是沒有化解之道,當(dāng)年他父親和采瑛散人探討的陰陽調(diào)和之理,順便論及這種魔障,采瑛散人隱隱點(diǎn)撥之意是,會入魔障常常是因為武人常年禁欲所致,陽極必衰,剛極必折,魔障就是衰退,用陰柔加以調(diào)和或者可以拯救,只不過南宮驥無法建言說給楚天闊送一女子去,只能打個馬虎就過去了。
雖然燕子卿的說法荒誕,但燕過濤想到也許佛理可以幫助楚天闊打破魔障,于是在一處靠岸碼頭買了幾本經(jīng)書和一個木魚,每日給楚天闊念幾段經(jīng)文,敲敲木魚,或許可以起到清心靜氣的效果。
這天輪到燕子卿看顧楚天闊,燕子卿一邊敲木魚,一邊給楚天闊念《楞嚴(yán)經(jīng)》?!独銍?yán)經(jīng)》是大乘佛教的經(jīng)典,又名《大佛頂首楞嚴(yán)經(jīng)》,是一部佛教修行大全,在唐朝中期經(jīng)由天竺般刺密帝大師譯介入中土,武則天年間流落民間,備受文人推崇,素有“自從一讀楞嚴(yán)后,不讀人間糟粕書”的美譽(yù),而后民間也多有誦讀此經(jīng)。
之所以說《楞嚴(yán)經(jīng)》是一部佛教修行大全,以為此經(jīng)在內(nèi)容上包含了“顯密性相”諸層佛理,在宗派上橫跨“禪凈密律”,其修行次第,凡圣境界都一一詳解,“禪凈密律”就是禪宗、凈土宗、密宗和南山律宗,涵括了大乘佛教的幾大分支。而《楞嚴(yán)經(jīng)》廣為流傳誦讀,皆因此經(jīng)是一部“破魔大法”,佛在本經(jīng)中幾乎說到了種種末世亂相,也指出了對治之法,依此寶典,末法眾生方可于此正法得正信、正知見、正解、正修行,而不被種種邪魔外道所轉(zhuǎn)、所誑惑、破壞,正因為如此克魔法力,才讓《楞嚴(yán)經(jīng)》廣為流傳。
也不知道是不是佛經(jīng)的法力所致,楚天闊倒稍稍安靜了下來,不再動不動就痛哭流涕,只是靜靜地發(fā)呆,仿佛在靜靜地聽著經(jīng)文。燕子卿見似乎有效果,就念得更起勁了。
突然,楚天闊伸手抓過燕子卿的敲木魚的手,燕子卿大吃一驚,急忙抽手,但楚天闊祖攥得緊,竟無從逃脫,燕子卿雖然內(nèi)心慌亂,倒也有幾分欣喜,也愿意被楚天闊抓著手,只是楚天闊眼神仍是迷離,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只見楚天闊把燕子卿的手牽到自己的臉頰上,燕子卿滿臉通紅,楚天闊臉頰貼著燕子卿的柔荑,像嬰孩握著母親的手,竟微笑著瞇著眼睡了過去。燕子卿雖然覺得不好意思,但看到楚天闊如此睡得沉靜,竟不忍心把手抽回,就這么任由楚天闊枕著自己的手掌睡去。
女人因為擁有繁衍的天命,身體之中蘊(yùn)含著生機(jī),靠著這樣的生機(jī),楚天闊才能感覺到生命的熱量,才能抵御“悲魔”的侵襲。
往后幾天,楚天闊只有在燕子卿的陪伴之下才能沉睡過去,飯也能吃一點(diǎn)了,所以燕子卿也盡量去陪他,給他念經(jīng)。燕過濤看到人有好轉(zhuǎn),倒也欣喜,但看到女兒操勞,心也不忍,但多次想要讓其他人替燕子卿去休息,燕子卿都不讓,燕過濤也只有由得女兒去。
船到漢陽時,楚天闊神情沒有那么悲戚了,但還是嗜睡,不說話,不過清醒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自己看《楞嚴(yán)經(jīng)》了,楚天闊像孩子拿到心愛的玩具似的讀著《楞嚴(yán)經(jīng)》,儼然不聞外聲,就連船駛到他被莫北望撿到的鸚鵡洲時也不曾發(fā)覺。
楚天闊正看到佛正在開示阿難尊者,《楞嚴(yán)經(jīng)》記載佛說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業(yè)種自然,各種惡叉、外道、魔王,都是因為不知道二種根本,哪二種?一是無始生死根本,二是無始菩提涅槃元清凈體,佛接下來舉金色臂、曲五指輪,問阿難見到什么?阿難說見到佛的光明拳照我本心。佛喝阿難說,此非汝心,這是前塵虛幻相想,惑汝真性,由汝無始至于今生,認(rèn)賊為子,失汝元常,故受輪回。
楚天闊看的這本經(jīng)書有后世文人的注解,注解說,人失去真性元常,才會受輪回之苦,真性是什么?就是在生死根本之外菩提涅槃之中的元清凈體,禪宗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見的就是這個性,但凡人多為前塵幻象所惑,見不到本心真性。其實,真性每個人都能見,當(dāng)人遭受巨大沖擊,或悲或喜到極點(diǎn),忽然呈現(xiàn)出一個“我”,就是真性。真性是偉力,也是迷津,不能理解真性就不能獲力,反而為力所吞噬。但常人見性知我,只為獲力,不會深究,取一毫之力,又去興風(fēng)作浪去了,禪宗棒喝沒有玄妙,只是讓人吃驚一愣,接引見性,但如何保持住這瞬間展現(xiàn)的真性,才是真正的佛法。
大喝是接引見性的手段,見性后的禪法有三層,分為表、意、本,表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一切順從表象心性,保持此我,浮想聯(lián)翩,生出各種靈感,欲罷不能;意是從“浮想聯(lián)翩,欲罷不能”進(jìn)入“欲罷則罷”,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萬物同一,所有浮想靈感幻滅;本是“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萬物同一后化歸本體,雖淡而無味,卻更為玄妙。妙到極處,不能炫久,必歸平淡,淡中見生機(jī),見玄妙,方達(dá)到佛法之境。
楚天闊感覺最近一直籠罩在眼前的黑暗開始出現(xiàn)了微光,這段時間他完全看不清身邊的東西,只知道有東西塞過來就吃,有手伸過來就牽,佛經(jīng)上的文字仿佛不是看到的,而是直接一個字一個字飛入頭腦里面的,但在這個午后,他突然借由佛經(jīng)而頓悟了,原來“悲魔”也是見性。
“悲魔”宛如棒喝一般打碎了他的反應(yīng),見到了如同初生嬰孩那般的本我,只是自己被“悲傷”攫取,無法參悟真性,但在這一刻,楚天闊宛如再次被棒喝一般,重新去審視這個真性,去尋找真性中的力,原本他一直在燕子卿的手中去尋求這種生機(jī),但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而現(xiàn)在,他要在自己的“悲魔”中找到真性。
楚天闊突然獲得一陣清明,仿佛久旱逢甘霖,意念開始轉(zhuǎn)動。心想禪法的三層境界,其實也是武學(xué)的境界,先是招式從平實變精妙,再由精妙升至招意,按照禪法的境界,最后招意要回到本初的樸拙的招式,在樸拙中見玄妙,一念至此,福至心靈,楚天闊竟又流出淚來,但這不是悲哀之淚,而是聞道欣喜的淚,一陣淚水涌出,楚天闊看到一片光明涌入,他又看見了。
在一旁的燕子卿見楚天闊又流淚,以為他又犯病了,于是軟語相勸:“楚大哥,我知道你內(nèi)心凄苦,你是不是感受到了?這外面是鸚鵡洲,就是你義父撿到你的地方,這是你人生開始的地方。但我們不苦啊,我們跑船送貨、劫富濟(jì)貧、行俠仗義,你說多好!我知道,你還擔(dān)心唐姑娘,唐姑娘我第一次見,雖然穿的很邋遢,但我看出她的靈慧,唐姑娘不告而別一定讓你傷心死了。在唐姑娘受傷那一刻,我看到你對唐姑娘的關(guān)切神色,我就知道你喜歡上唐姑娘了,而唐姑娘雖然對你很冷淡,但我看出她也是在意你的,她喜歡看你那么關(guān)心她。我雖然不知道你們是如何結(jié)識,但我感覺你們有一種共患難的默契,這種默契是你我所沒有的?!毖嘧忧湔f到這里,竟似有些哽咽,停頓了一下,“唐姑娘真是個美人胚子,不要看她女扮男裝,但她實在是漂亮的,這點(diǎn)只有女人才看得出來,咳,也不是,楚大哥你一定也看出來了。但楚大哥你不要擔(dān)心,唐姑娘聰慧過人,武功又高,不至于有事的,我們這一路靠岸,我都讓南宮弟子上岸打聽消息,沒有唐姑娘的消息,我想你到唐家自然就可以見到她了,只是你們之間的恩怨還要靠你去化解。不管怎樣,我都祝福你們,如果有唐姑娘照顧你,我就放心了。還有蓬萊五俠之一的沈輕云,我也看出她對你不一樣,但你對她客客氣氣的,她就有些灰心了。你看,有這么多人關(guān)心你,你怎么還會中魔障呢?楚大哥,你快點(diǎn)醒過來吧?!?p> 燕子卿突然又嘆了一口氣,說:“不過,你醒過來又要面對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你急公好義,又心憂天下,什么不平都要去管,自是很累的,所以倒不如趁這樣休息一下也好。我知道,你一醒來就不會像這樣握著我的手了,我想就這么靠著你,看你睡覺,越久越好,我是不是很自私?但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醒來的,你就讓我自私一下吧。”燕子卿說完,用手去替楚天闊拭干眼淚。
楚天闊原本是清醒過來了,剛想和燕子卿說,但突然聽燕子卿這番說話,他又怎好突然清醒過來,那會讓燕子卿無地自容的,于是只有假裝還在魔障之中,只是眼神容易暴露,所幸就把眼睛都閉上了。聽到燕子卿說唐婉也在意自己,楚天闊心跳不已,他遏制自己的心跳,免得臉紅了被燕子卿識破。待聽到燕子卿說沈輕云,楚天闊心中泛起了奇怪的感覺,自己對沈輕云敬重有加,是因為沈輕云的氣度、門派,雖然兩人共過患難,但楚天闊總感覺像沈輕云這種仙俠似的人物,與自己的草莽出聲毫不合拍,雖然唐婉也是名門之女,但唐婉老是一身邋遢男裝,所以楚天闊倒沒有身份差距之感。因此對沈輕云,楚天闊雖也有時想起,卻不太敢想男女之情,只是江湖論交。突然間聽燕子卿說沈輕云被自己的客氣所傷,恍惚間有點(diǎn)替沈輕云難過,也有些虛榮的愉悅。
楚天闊感覺燕子卿的手替自己拭去眼淚,那只手溫暖柔軟,是楚天闊握了幾天的手,辜負(fù)這只手,楚天闊心中不忍,他不愿意任何人為自己而受傷,因為他是被凌棄之子,他自覺不該得到什么恩情與青睞,更不該傷害任何人,但此時此刻,他無法去安慰燕子卿,因為安慰有時候反而是一種傷害,沉默倒是最好的慰藉了。
說來奇怪,雖然這段日子睡了很多,但楚天闊突然還是感覺很困,也許是在燕子卿的身邊過于溫暖,不自覺就想睡覺,楚天闊進(jìn)入了從“悲魔”恢復(fù)后的一場深深的睡眠之中,深的好像把真性都浮現(xiàn)了出來。
燕子卿見楚天闊又睡了過去,但這次睡相頗有不同,竟有幾分憨癡,像是一尊睡著的佛像似的。燕子卿放心了,收拾了一下,就出了艙房到甲板上去了。
入夜,船停泊在鸚鵡洲邊。吃過晚飯,與父親和南宮驥等人聊了幾句之后,燕子卿再回楚天闊的艙房,楚天闊還在沉睡,還是如同佛像,燕子卿就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看佛經(jīng),看著看著,許是這段時間太過辛苦,許是旁邊熟睡之人的悠長呼吸讓人困倦,燕子卿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晨,燕子卿醒來,發(fā)現(xiàn)她睡在了楚天闊的床上,而楚天闊卻不知所蹤,燕子卿大吃一驚,忙起身尋找,卻抖落了身邊的一張紙,燕子卿拿過一看,上面寫著“我病已好,先趕去唐門,日后再到樂山與你們會合,勿怪勿念?!毙派鲜鹈浅扉?,墨跡未干,顯然留書不久,燕子卿知道楚天闊出發(fā)去找唐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