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闊入終南山,恰逢秋朔野閉關(guān)修煉續(xù)命失敗,天命將盡之時,楚天闊終于見到了這個高壽達(dá)一百二十的武林耆宿,秋朔野知道楚天闊是當(dāng)年劍圣陸驚麟的隔代傳人。
楚天闊拱手作揖道:“晚輩不才,得到陸驚麟前輩的遺卷,練得他老人家的破勢十八劍,終得以走南闖北,混得一點(diǎn)聲名。只不過,前些日子閉關(guān)修行,倒把這種種劍法都忘記,恐怕這十八劍,無法使出來請前輩賜正?!?p> 秋朔野似乎有些意外,帶著贊賞的語氣說:“你已經(jīng)突破的招式的成見了,如此我就只看你一招。”說完,手指一劃,楚天闊便感覺一絲極細(xì)的刀氣倏忽襲來,輕若煙塵,但卻如秋月將滿,海潮欲興,刀氣之后帶有萬馬奔騰般的氣勢,更令楚天闊嘆服的,是秋朔野這輕輕一彈指,渾若天成,沒有絲毫破綻,但卻比自己封得毫無退路,心中明白,這是秋朔野悟道之后的一刀,看似簡單,卻包含了他一身的造詣。
楚天闊一天振氣,一邊心里火速盤算開來,自己出手必須十分有分寸,用勁不當(dāng),可能就傷了秋朔野的元?dú)猓瑢幙勺约簜?,也不能震動了老人,于是楚天闊有意收斂一下真氣,倒退兩步,如山似岳,然后使出一招沖拳樣的招式,只是變?nèi)瓰橹福坏绖獬藙荻?,卻是他自己修得的那一劍。
刀法劍法,義理相通,刀法只有一招抹,劍法只有一招刺,其余的只是運(yùn)勁、氣勢、方位的變化而已,楚天闊和秋朔野所使的,都是集他們?nèi)啃难囊徽校m然只有一招,但各種兇險,非內(nèi)行人是看不出來的,烏蒙在一旁看,掌心捏汗。
說時遲那時快,刀劍相交,正確的說是刀氣劍氣相交,只聽的啵的一聲,秋朔野須髯飄飛,而楚天闊得倒退了兩步。秋朔野放下手道:“罷了罷了,你劍法之高,超乎我想象,更難得的是心腸不***肯自己吃虧,也不忍對我這把老骨頭用強(qiáng)力,武林之福,武林之福啊?!?p> 楚天闊立正拜首,說:“多謝老前輩賜教?!?p> 秋朔野擺擺手示意楚天闊免禮,繼續(xù)說:“我意以為,俠之大者,要有三項,一則天資,二則剛毅,三則心腸,必要三項全齊,才當(dāng)?shù)蒙鲜谴髠b客。天資即為悟性,可以領(lǐng)略上乘武學(xué),進(jìn)而不斷參悟突破,達(dá)至大成;剛毅就是吃苦之心,習(xí)武艱難,行道亦艱難,非有百折不撓的志氣無法完成;至于這心腸,就是心念蒼生疾苦,抱有鋤強(qiáng)扶弱之胸懷氣度。在我看來,心腸最重要,沒有一副好心腸,即便天賦異稟,學(xué)成絕世武功,也是轉(zhuǎn)世修羅而已;掉轉(zhuǎn)而言,有好心腸,但資質(zhì)平平,至少也不會為惡。我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用這幾句老生常談,告誡于你們,天下任俠,以不作惡為首?!?p> 聽到這番話,烏蒙也站了起來,與楚天闊一齊朝秋朔野作揖,以示領(lǐng)受,謹(jǐn)遵教誨之意。
秋朔野對烏蒙說:“烏蒙,你扶我出去走走,我想看看外面?!?p> 烏蒙馬上把秋朔野攙扶了起來,慢慢走出密室,楚天闊以弟子禮走在后側(cè)一點(diǎn)。除了密室,守在外面的道叔攙扶了秋朔野的另一邊,慢慢除了石縫,卻不下山,沿山道走去,來到山邊臨崖,正對著山谷那道瀑布。
崖邊有塊平整的大石,是練氣的好地方,楚天闊尋思這里一定是秋朔野和烏蒙常來練武的地方。果然,烏蒙和道叔扶著秋朔野上了那方巨石,秋朔野深吸一口氣,然后盤腿而坐,眼睛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山色。
烏蒙三人分坐在秋朔野身旁身后,不發(fā)一言。良久,秋朔野才緩緩開口:“當(dāng)年陸驚麟要?dú)w隱之前,曾來過這里找我,他想把他的劍譜交給我保管,留待有緣人,其實也有要傳我劍法的意思,我則因為一心沉浸于刀法,怕看了劍譜反而亂了心神,所以堅決不受,我的意思是只要有機(jī)緣,總會有人得到他的遺作的,但八十年來我再也未曾聽聞過陸驚麟的劍法重現(xiàn)江湖,卻沒曾想竟然在今日見到,我想我到了陰曹地府,看到陸驚麟,跟他說他有個曠世傳人,我想他會十分欣慰?!?p> 楚天闊說:“前輩抬舉了,晚輩學(xué)藝尚未精,而眼下還有強(qiáng)敵將至,只怕是生機(jī)寥寥,辜負(fù)了陸驚麟前輩的冥冥囑托,著實慚愧。不過,陸前輩的遺作我還留在那個地方,我也如前輩一樣心思,只要有機(jī)緣,總會有人得到的?!?p> 秋朔野更是驚奇,說:“外間還有你不能對付的強(qiáng)敵?何人如此厲害?莫非是那黑瑯山的辜滄海?”
烏蒙接話道:“正是,師父。楚兄弟在青城山遭遇了辜滄海,交手之下處于下風(fēng)。據(jù)辜某自己說,他不僅由魔入道,還超圣回凡,用道解開心中枷鎖,如此云云?!?p> 楚天闊跟著便補(bǔ)充了自己與辜滄海掌劍對決的過程,以及自己差了一籌的結(jié)局都一一相告。
秋朔野聽完身軀一震,聲音有些顫悠:“這辜滄海真是百年奇才,年紀(jì)不大竟能悟出如此玄理,看似簡單幾句,但個中玄秘其實奧妙萬分,外人難以窺其門而入。不過,你說錯了,辜滄海不是由魔入道,他的‘天罡大法’是密教正典,其實當(dāng)?shù)蒙系南煞鹬?,所以他才能啟悟更進(jìn)一層。”
楚天闊聽秋朔野的說法,似乎他對辜滄海能這么快領(lǐng)悟到而震驚,而非對超圣回凡這一層感到驚奇,于是說:“秋老前輩,各種玄秘能否開示?”楚天闊甚為期待,如果說當(dāng)世中原武林,還有人能窺探到這等玄妙,一定非秋朔野莫屬。
秋朔野沉吟了一下:“我還要想想。”說完就安靜了。
烏蒙知道秋朔野是進(jìn)入了冥思,低頭向楚天闊說了,楚天闊點(diǎn)點(diǎn)頭,便也依樣盤腿而坐,在秋朔野身后打坐冥思。烏蒙用手勢更道叔比劃了一下,然后道叔就下山去了。烏蒙便在秋朔野旁邊坐下,也打坐起來。就這樣,三人如泥塑般端坐在大石了,眼前瀑布飛流直下,而三人卻聞所未聞,不知心神安放到哪里去了。
眼見夕陽西去,暮色降臨,繁星密布,斗轉(zhuǎn)星移,而后朝露初結(jié),天光欲曙,轉(zhuǎn)眼旭日上升,天地大亮,不覺間已過了一夜,而靜坐的秋朔野三人,竟還是一動不動。石頭下道叔倚靠著石頭而坐,卻是在護(hù)法,也是一動不動,所有人都忘了時間。
這一天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傳來一陣如同蒼龍轉(zhuǎn)醒的低吼聲,這一聲把其他人都震醒了,烏蒙知道這是秋朔野出定的信號,趕緊趨身向前去,急急問道:“師父,身子可吃得消?”
秋朔野說:“還好還好?!鳖D了頓,不待烏蒙他們發(fā)問,就兀自說開了:“辜滄海的超圣回凡我也曾參悟過,當(dāng)然叫法不同,但意思是一個意思。只不過,我所參悟的回凡,是煉神還虛,用修煉的真氣煉化為炁,就是天人固有的元?dú)狻L懦趺?,質(zhì)樸而氣足,力大而法高,體長而壽延,并且天地萬物無不為其調(diào)遣。像三皇五帝此等,都是半神之人,所以能駕神獸、變河流、興風(fēng)雨,就是因為有充沛的元?dú)?,那時候人的經(jīng)脈是渾圓合一的。后來一生兩儀,兩儀就是陰陽,陰陽生四象,四象成八卦,有了陰陽,萬物才能滋長,但人卻因為陰陽相分,元?dú)庖环譃槎瑒側(cè)嵯嗍?,便沒有那么充沛綿長,所以修道練氣,就是要合陰陽而重獲初民之體魄,便可以無敵于天下。說實話,我在這一層上參悟也經(jīng)年皓月,但卻沒有太多心得,直到你們剛才跟我說,辜滄海是去解心結(jié),我才有所觸動,重新參悟了一番?!?p> 楚天闊和烏蒙知道秋朔野還有話,正了正身體,等著秋朔野接下去。
“‘天罡大法’是密教心法的底本,所以辜滄海從佛學(xué)上去參悟,他所指解心鎖,就是破我執(zhí)。佛家的我執(zhí),即是令心蒙塵垢的隔膜,人因為有了我執(zhí)而看不見本心,人失了本心,就會墮入迷障,而失去了成佛的可能。這與剛才所講陰陽分野,其實是道藏和佛家的不同說法而已,只是道藏講究陰陽修煉之術(shù),而佛家強(qiáng)調(diào)明心見性,這是心物兩造的修煉手法,彼此有相得益彰之處,當(dāng)然,直取一邊也能達(dá)到,皆因山峰就是一個頂,從那邊上去,最終都是到了那個頂,那就是天地造化萬物的本初。
沒有說哪條道更加容易,一切都是機(jī)緣。佛家覺悟分為漸悟和頓悟,漸悟是念佛參禪,逐漸開悟,而頓悟是密宗衍化出來的禪宗所推崇的,講究棒喝之下明心見性,所謂棒喝,是老禪師在弟子執(zhí)迷的時候,突然大喝一聲,或者棒一敲頭,令弟子開悟,而其實,每個人都有這樣明心見性的時刻,比如大悲大喜之際,才思泉涌之際,都是心性的瞬間開悟,而關(guān)鍵是要把本心一直留在那樣的時刻之中,不讓它重新沾滿灰塵,這才算頓悟,我猜測辜滄海是以驚人天資,在某個時刻之中頓然覺悟,這才促成了他修煉成功返璞歸真。
開悟與否,全靠休息者的起心動念,禪師可以在關(guān)鍵的時刻幫助弟子幡然醒悟,但此刻我卻無法再指點(diǎn)你們了,一切都要看你們的造化。要記住,我執(zhí)就是心智,當(dāng)你用心智去看萬物,其實看的是心智替你描繪出來的萬物,你們要學(xué)會用本心去看,沒有任何心智的摻雜,那樣你們就悟道了,不能勉強(qiáng),時機(jī)一到自然就到了。
還有一項,太古祖先的法力靈氣通常會留在他們的物什之中,如果能有這樣的寶物,帶在身邊興許什么時候可以感應(yīng)到上古初民的那種元?dú)?,或可助修煉,我記得陸驚麟的軒轅劍是黃帝遺物,或有這樣的靈氣,刀劍客要常與手中兵器彼此修煉,刀劍是兇器,年齡大了,天會厭之,要彼此修煉才能盡釋其中靈氣。”這是在指點(diǎn)楚天闊要善用軒轅寶劍。
聽完秋朔野一番講解,楚天闊豁然開朗,雖然秋朔野并沒有說明如何能到達(dá)那樣的境界,這屬于不可言傳的東西,但來龍去脈,法理道義秋朔野都說得清清楚楚了,楚天闊心懷感激,與烏蒙一齊給秋朔野磕了個頭,楚天闊說:“多謝老前輩不吝賜教。”
秋朔野彌慰一笑,說:“上蒼讓我茍延殘喘這么多年,也許正為了此刻向你們傳授這番奧義,我相信,有你們在,辜滄海絕不能為所欲為,我這真正感到解脫了?!闭f完,秋朔野臉上放出一陣光芒,似乎年輕了許多,白發(fā)、皺紋都發(fā)出光芒似的,楚天闊知道這是回光返照。
只見秋朔野朝道叔招了招了,道叔小跑到秋朔野身邊,像孩兒似的伏在秋朔野膝下,秋朔野拍了拍他的肩膀,沖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叔眼泛淚光,但也堅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秋朔野安詳一笑,說:“烏蒙,還記得我當(dāng)初給你那段枯枝嗎?”
烏蒙點(diǎn)點(diǎn)頭,說:“弟子一直帶著,不時揣摩?!?p> 秋朔野說:“我相信你的刀法已經(jīng)超過了那端枯枝,所以我要留給你另一段枯枝,這也是我今日參悟之后的一身所得?!?p> 烏蒙感激涕零,再次下跪,泣道:“師父恩德,徒兒來世再報?!?p> 秋朔野沒再說話,突然伸出右手朝前化了一個弧圈,恰如剛才與楚天闊試招那般,一道刀氣就往瀑布上砍去,楚天闊仿佛看到一柄無形的大刀斜著砍在瀑布半腰上,就見瀑布頓時斷流,瀑布流被刀氣所阻,四處濺散開來,刀氣斜斜切入水面,刻在瀑布后的石頭上,楚天闊可以從瀑布水流的變化上看到刀法的變幻,雖然一閃而過,但在楚天闊眼中,卻無異于無數(shù)煙花同時綻放,楚天闊和烏蒙看得熱淚盈眶。煙花過后,刀氣還久久地阻斷水流,良久方才消逝了去,瀑布重新聚流而下。楚天闊和烏蒙知道,那道刀氣的招意就深深地刻在瀑布后面的石壁之上,秋朔野把平生所學(xué)都藏在了那一刀之中。
烏蒙收斂心神,回頭卻發(fā)現(xiàn)秋朔野已溘然長逝,頓時伏在秋朔野身上大哭起來,道叔也在一旁嗚咽不已,楚天闊心中也十分失落。
接下來兩天自然是斂葬秋朔野,沒有什么排場,也沒有深穴高碑,一代刀王就被埋藏在這終南山谷之中,這個早已被俗事遺忘的江湖傳奇人物之死,沒有驚動任何江湖人物,祭奠者也就烏蒙、楚天闊和道叔三人而已。
喪事一罷,楚天闊又待了幾天陪伴烏蒙,見烏蒙慢慢走出了喪師之痛,楚天闊便向烏蒙告辭,烏蒙原意是想留楚天闊再多住些日子,順便看看秋朔野留下的刀氣刻痕,但楚天闊掛念盤龍谷大戰(zhàn),所以堅持要趕早出發(fā),烏蒙自然知道輕重,沒有再挽留。
這一日,烏蒙送楚天闊出峽谷,烏蒙邊走邊說:“還記得當(dāng)初約定,你若不幸戰(zhàn)敗,我替你再出馬挑戰(zhàn)辜滄海,如果真到這地步,我出山的日子要緩一緩,我準(zhǔn)備在山中為師父戴孝三個月,然后才出山?!?p> 楚天闊自然明白,點(diǎn)點(diǎn)頭說:“大哥不用多說,你只管陪伴老前輩,無需牽掛小弟?!?p> 烏蒙也點(diǎn)點(diǎn)頭,說:“希望事情不會發(fā)展到那樣,而且我越來越有信心,這樣,我們相約一年后在塞外漠北相見,如何?”
楚天闊明白烏蒙的苦心,點(diǎn)點(diǎn)頭,說:“如此甚好,小弟一定到?!?p> 烏蒙哈哈一笑,說:“我一定備好最烈的酒等你?!边@是秋朔野壽終后,烏蒙第一次大笑。
楚天闊也很欣慰,把話頭往另一邊轉(zhuǎn):“只是不知,老前輩留在瀑布后的那道刀痕,你準(zhǔn)備如何處理?莫不是鑿了出來帶走?”
烏蒙笑道:“這不胡鬧吧,這個刀痕就留在這里吧,我?guī)е瓉砟嵌慰葜秃昧?。如陸驚麟前輩那般,把武學(xué)遺作留在一處,總會有有緣人看到的,我只要偶爾回來看看參悟一番就可以了?!?p> 楚天闊點(diǎn)了點(diǎn)頭,突然想起:“只是這刀痕在水后面,如何看到?”
烏蒙樂了,說:“怎么看不到,只要在瀑布上面用木頭石子攔住,或者暫時改道,這面石壁就露出來了。只是,我想師父把刀痕刻入瀑布后面,一定有他的深意,也許他就是不想讓我看,想讓我一寸一寸地去用手摸索出來吧,他老人家不是說,我們看到的都是心智描繪的嗎,可能用手摸索反而更真切都說不定?!?p> 楚天闊拜服,抬頭看已到山谷之外,遂向烏蒙作揖告辭,烏蒙也沒有再送,說:“我們漠北見?!?p> 楚天闊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有再說什么,轉(zhuǎn)頭朝山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