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依舊在畫苑供職。只是李荏苒和衛(wèi)流云還有許多同僚都覺得奇怪,自惜花開始說話那一天,他就愛說笑,雖不如李榜眼豁達豪爽,卻也從不是個悶葫蘆??墒亲源蚰翘熳妨四穷^鹿,他對畫畫沒那么熱心了;還有幾天就要和岳丈這個行家比賽,雖然對方是個刻板又好面子的皇帝;雖然大家(也包括惜花自己)都很清楚,無論如何,最后的贏家都是皇上。但是所有人都希望葉畫圣可以明輸暗贏。至少這樣,才能向朝廷大臣們證明,朝廷開設(shè)畫苑是英明的,皇上挑選的這位駙馬,是一個真正的才子,也就可以證明畫苑的同僚們大抵都是真正的才子。
衛(wèi)流云是頭三名中最沉穩(wěn)的一位,他這日坐在高越園里,看見惜花的畫作,不禁皺眉:近些日子,他總畫的是山水,畫卷上滿眼只覺老氣橫秋,一點不見他往日飄逸靈秀、筆意唯美的風(fēng)格。只有那或枯枝敗葉花枝老,或殘山剩水寒波繞,或夕陽冷照亭臺暮,或高樓獨倚看晚樵。眼下正是春夏之交,他竟生出這些秋意來,實在令人不解。
想想葉惜花自入仕做官以來,樣樣順暢。流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他問惜花這是什么緣故?惜花不答他的話,只是道:“云兄,我心情不好。定是前番舊傷,屢屢作痛,擾我的畫意,就不勞你費心了?!?p> 李荏苒道:“惜花郎當(dāng)了駙馬,見識自然不同了。他就是比我們沉穩(wěn)些?!比~惜花聽了“見識”兩個字,觸動他的心病。他奮筆揮毫,不一時將西殿思過宮景色全數(shù)畫下,舒了一口氣,笑道:“這就是見識!也給你們看看!”
“這是什么地方?啊,這不就是——”衛(wèi)流云想到日食那天,書君帝要修葺此宮,命他畫了幅“送神圖”。他送到宮門口,守衛(wèi)說書君皇帝早就移駕了,他就看了一眼這個地方,卻記得極清?!澳欠N地方,連窗戶都沒有,還不如我老家的木屋強呢!”
“我說駙馬爺怎么郁郁不樂的,原來到那兒,憑吊皇上那幾個時辰的圣德去了!”“好了,惜花,是皇上虎頭蛇尾,又不是你的錯。想必是你那天也畫了大作,沒用上吧?沒事,以后有的是機會!”眾人越是調(diào)笑,惜花越是苦惱。他收了這幅畫卷,獨自想心事去了。
轉(zhuǎn)眼到了四月初九,比賽畫鹿的那天。畫苑總領(lǐng)以下,供職人員頭等供職畫使,新舊計56人,次等供職畫使138人,三等供職畫使450人,畫苑門生計1506人,郁高席鷹為首全體文武眾卿聚集在御園高越。騰龍國第13代“圣主明君”“至賢至德至慧至善至仁至勇至明才圣書君大皇帝”兆遷,朝服冠冕,全套儀仗,龍行虎步,登臨到高越山上,俯視群臣,接受朝拜。接著一場改變多人命運的比賽就要開始了。
高越園中龍旗招展,百花爭艷。書君皇帝與葉惜花,一左一右,因慣例,右尊于左,故書君居右、惜花居左。各擺開畫案一張,各自作畫。
書君皇帝一幅《梅花鹿》剛剛畫成,席鷹走向皇帝面前,便開始奉承道:“陛下,臣得了首詩!”“愛卿盡管念來!”“花鹿何幸逢帝主,流水自古遇知音。靈獸筆端分瑞彩,英俊駕下拜圣明!羯鼓催花終遜色,琴心解韻輸豪情,萬古高賢應(yīng)誰有?除卻炎黃只當(dāng)今?!睍鄞笙玻?dāng)下賞了席鷹黃金千兩,錦緞百匹。
看看葉惜花,眾人大驚失色!只見又是一幅《思過宮隨筆》,上面題一首短詩:“多病磨得心似鐵,且將心事和藥煎。熬得兩鬢霜成雪,素心未敢剖君前。引鳳吹簫萬人傳,千年到今何曾見?莫待劉郎空歸去,思子臺前淚化霰。書君帝臉色鐵青,立時咬牙切齒!原來這首短詩,平仄也牽強,只是它的詩意,明白辱罵書君皇帝不顧惜親情,要效漢武帝與戾太子故事,到后來后悔莫及!
書君帝萬般不樂,不期葉惜花當(dāng)著眾人,離了畫案,眼淚汪汪,跪在書君皇帝駕前,哭道:“父皇,大太子他不好了!父皇,你看在他是您的兒子份上,你饒了他吧!”書君帝原本一場歡喜,卻落了一場空,忙令群臣散了。
眾人正欲悻悻而退,這不知死活的人忽然叫道:“郁高!太師躲得好干凈??!”嚇得郁高不敢怠慢,撩袍跪下。書君帝道:“郁愛卿不必聽他,站在一旁!”郁高登時有了底氣,速速站起,快的被袍帶絆了一跤,重新跌坐在地。他又小心,再站了一次。直挺挺立在書君帝身側(cè)。
“父皇,大太子他——”惜花覺得自己太軟弱,放大了聲喝道:“他到底犯了什么錯?”“他犯了什么錯,他犯了——郁高,你說!”“他竟敢公然上書,阻撓紅鉛煉丹,阻撓陛下修道!”“他不想讓朕長生,他想讓朕早死!我不賜他死,已經(jīng)是看在父子情份上了?!薄盁挼ぞ褪呛??郁太師,敢問煉丹有什么妙處?”“煉丹求道,可以使人神清氣爽,益壽延年,百毒不侵,微恙不生!”“既然有這些好處,郁大人自己先用,成了再給父皇用,也好表你的忠心!”“這,臣本是道士出身,蒙陛下錯愛才有今天,臣本以煉丹之事為業(yè),怎么不是經(jīng)常服用丹藥!臣今年已有768歲,百病不生,全是賴此之功!”
“好,郁太師,你說你是768歲,有何為憑?”“當(dāng)年共工觸不周山,我在其側(cè),山岳崩塌之后,天降洪水,大地四向受淹,臣僥幸在中間;西王母嫌麻姑獻壽舞跳得不好,派臣下界,請董雙成上天為仙;神羿射日,正是臣為其磨箭;太上老君派臣去找青牛,臣找到道君的宮中,方才尋見!”
“太師高壽,足見道行之深,若不是我親見百鳥棲梧桐的奇景,我也不敢相信。”
“遠的不說,敢問太師,66年前,是何年號?是該帝在位多少年?”
“這,駙馬爺何事要問這個?”“太師,你告訴他,讓他輸個明白!”
“這,這,這,該是啟明,啊,不,是飛露八年,不…是八年?”
“皇上,太師所說不對,臣敢保證,66年前,是乾斗六年。是伏龍國碧霰皇帝在位的第二十五個年頭?!?p> “你說了不算,來人,取歷書來看!”“慢著,”惜花從地上站起來,郁高沒了威勢,更顯得矮了一頭。“父皇,兒臣若是說對了,您就放了大殿下!”“不行,這事一碼歸一碼。”
從人上來,翻看歷書,果然是乾斗六年。一切如惜花所說,分毫不差?!案富?,你可讓郁高試試丹藥的藥性,由兒臣督著他試藥,諒他不敢怠慢!”“好,太師!你就按駙馬的意思辦吧!”“太師,這長生不老的機會先給了你,還不謝恩?”
“謝,謝皇上圣恩?!薄叭~惜花,你毀了大賽,駁了朕的面子,你罰俸一年,以示薄懲!”
葉惜花這一鬧,最急的人是郁高。他急急忙忙,奔到丞相席鷹處?!拔也?5歲,他問我66年前的事,我怎么知道?那個丹藥,有沒有好處,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啊?!毕椀溃骸澳慊攀裁?,我有辦法。釜底抽薪,不就行了!兆黯太小,其母又新死,可現(xiàn)在他在公主和葉惜花手里。咱們暫時動不了他,可是兆凌——”“你要弒殺太子?”“什么太子,分明是廢太子!他從小就多病,又不得寵,只要媯皇后幫忙,這還不是易如反掌?”
葉惜花又闖了禍,雖然這次是因禍得福,但他的最大目標,根本沒有完成。在此之前,他也偷偷去看過兆凌幾次,可是每次還沒說三句話,就被守衛(wèi)、惡奴“請”出來了。兆凌的心事,惜花哪里能夠知道!他只是覺的奇怪,他每次去,都用自己的靈力幫兆凌治病,可是太子的病還是越來越重。一般凡人的任何病癥,只需經(jīng)他手三次以內(nèi),都能痊愈。只有一條,不得干預(yù)自然生息繁衍之事,以免違上天之意。
當(dāng)年老族長的兒子直到老人過世了,才跑來找他,他心里一直深以為恨。記得他的師傅,曾經(jīng)說過,只有一種病,他絕對治不好。那就是心病。師傅當(dāng)年,就是因為這種病,才魂歸枯草,永難還陽。凡人的心病,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