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回答江寒并不意外,程諾來府上的近兩個月,和亦天形影不離,昨日種種,回想腦中,亦天對程諾的照顧和程諾對亦天的依賴,想來她的身份亦天早就知道了。
在府上的日子,每日最輕松的就是回到這個房間,實情實意的相處了近兩個月,離別時,若對他們沒有半點的留戀也是不可能的,程諾轉(zhuǎn)身,吉多朗早就忙前忙后的將飯菜擺在了桌上,四人各執(zhí)一角,圍桌坐下,程諾先開口道:“從小市井流蕩,為圖方便常做男裝打扮,向你們隱瞞女兒身也是事出無奈,絕非惡意隱瞞。”
這種鄭重其事的解釋,在江寒聽來顯的過分的生分,他抿嘴一笑;“府上來來走走的人也不少,和你聊的來,跟你是男是女無關(guān)。說起來你還是第一個有家可歸的人,倒是經(jīng)??梢曰丶铱纯?,沒必要離開的?!?p> 撇開這一室的溫存,程諾打心里開始討厭這個地方,勉強擠出一點笑意,不知怎的,原本想好好的告別,但一張嘴話就如此生硬,連裝一裝婉言的樣子也不愿:“我即是女子,和你們同住一室豈非遭人話舌,況且沒有了亦天這里我一刻也不想呆?!?p> 沒有情緒的語調(diào),平靜的猶如湖水一般靜謐,可它的壓迫感堵在每個人的喉間,一時都不知該說什么,大家各自悶悶的吃著飯,龐軒側(cè)目看了眼程諾,當(dāng)初覺得瘦小的身軀,此刻顯的巋然如山,堅定難移,期期艾艾指著亦天床鋪;“.......亦天習(xí)慣把一些東西放在被褥下”。
程諾夾菜的手停在半空,夾起的菜又原封不動的落在了盤中,她望著沒有一點褶皺的床鋪,內(nèi)心翻涌出一陣刺痛,亦天的床永遠是最整潔的,猶如他的人規(guī)矩、坦蕩。程諾緩慢的掀開被褥,一股淡淡的,有些熟悉的丁香香氣竄入鼻中,她垂目一條醒目的紅繩映入眼里,她拿在手中,和自己手腕上的一模一樣,她唔咽了一聲,強壓著淚水,重重的喘了口氣,將紅繩和自己的并排系在腕上,癡癡的笑著,好事成雙,花開并蒂。
幾天沒有梳洗的程諾,凌亂的頭發(fā)從發(fā)髻中一縷一縷的垂了下來,風(fēng)一吹輕拂著脖頸瘙癢難當(dāng),她索性一把扯開束發(fā)的發(fā)繩,及腰的長發(fā)傾空而下,自然的垂于兩鬢,背上斜挎著包袱,轉(zhuǎn)身,倒退著一步步的離開后院,熟悉的回廊,熟悉的花香,熟悉的薪火燃燒,斷木橫空的聲響,懵懵懂懂的兩個月,從心動到心痛,初始情愛的甜蜜,還未來的及互訴衷腸,便永遠的將著情話封印在心底,好難受,那種難受猶如刀剜心臟,殺人誅心,刺痛心里最薄弱的地方,連想站起來的勇氣也沒有了,這心,這話,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同他人再開,不會同他人再講!
一直侯在府門外的子然,目不斜視的盯著出府人的身影,程諾剛出楚府沒走幾步便和楚子然面面相對,冷厲的眼神,那份默然比憎恨也少不了幾分,放下長發(fā)的程諾,模樣乖巧憐人,平時看不出半點柔弱的姿態(tài),此刻竟是如此嬌小。
子然躲開她的眼神,緩緩道:“你....這是要走?”
程諾不予理會,徑直往前和子然擦肩而過。
“等等”子然的話響在身后,卻沒能阻止程諾前進的腳步,子然轉(zhuǎn)身,看向這個倔強的身影加重語氣道:“程諾!”
程諾嘴角扯出一絲冷笑,帶著輕蔑的眼神轉(zhuǎn)身看著楚子然。
二人再次相對。
子然冷峻的臉一本正經(jīng);“亦天是我府上人,他舍命救我,我于他有愧,可我卻不曾欠
過你什么,你大可不必那種態(tài)度對我”。
程諾嘴角的輕蔑又重了幾分,冷笑著盯著眼前的這個人,楚子然,從各方面來講自己都不會和他有什么交集的人,為什么一碰上他自己總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她輕扶額頭撇開額間的碎發(fā),不冷不熱的回應(yīng):“你希望我對你什么態(tài)度,仰視、遷就還是唯命是從??!”上揚的鼻音,程諾似乎是從鼻腔發(fā)出的最后幾個字。
子然嘆口氣,也實感無奈,非要說出一個理由大概這就是平白無故吧。
“不管你和亦天什么關(guān)系,你的事我不管,但府上的事也請你不要多嘴?!弊尤坏?。
程諾冷哼;“若不是受你的事牽連,亦天會死嗎?”
子然也莫名的想笑,都惋惜亦天的生命,可自己何嘗不是被算計的那個,若此次死的是自己.....子然不敢想,他心中的委屈,心中的惶恐別人又怎么會知道呢,他緊握拳頭,手背青筋隆起,學(xué)著程諾一樣的口氣道;“我的事?我的事你又了解多少?”
“我才懶得管你的事”程諾加重語氣道:“你滋事也好,越墻也罷,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敢說這樣的結(jié)果,不是你那日晚歸所招致的?!?p> 幾乎咆哮的語調(diào),一語中的的戳中子然心中最忌諱的軟肋,饒是子然修養(yǎng)再好,也不想同她在這根本說不清誰對誰錯的是非里講道理,“夠了”子然目露兇光,二人都赤紅著雙目死死的盯著彼此。
“你恨我,覺得亦天因我丟了性命”子然一副懶的解釋的神情:“我在這里攔下你,不是看你一副要殺了我的樣子,也不是看你一副只有我賠命了事情才算結(jié)束的姿態(tài),亦天因我喪命,我會給他一個交代,也會給自己一個說法,看在亦天的份上只是來告訴你,我會去一趟‘天絕山莊’,你若想去兩日后辰時在‘迎君樓’等著,若不想去,就繼續(xù)的恨吧,最終你會知道,因你的狹隘而恨錯了人”。說完子然拂袖離去,程諾怔怔的站著還在消化子然剛剛說的話。
風(fēng),更冷了,遠處長街的喧囂似是被這風(fēng)吹淡了,程諾只覺得煩躁,往日煙火氣息濃厚的長街,此刻卻為她煩躁的心情添了把火令她焦躁不安到了極點。
程母看到程諾落魄的樣子,心里便清楚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她沒有多問什么,內(nèi)心焦灼靜靜的看著她回到自己屋里。程諾將自己死死的埋在被子里,痛心的放聲大哭,她恨自己為什么沒有早早的和亦天離開,她不相信這一些都是真的,她麻痹自己說這一切都是一場夢,睡醒了一切都好了,從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一個人成了自己的全部,他一笑,滿城花開,他一怒,傾盆雨下,他一滅,萬物盡毀......
程諾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淌過眼角的眼淚還留有濕糯的痕跡,她睜開雙眼,愣愣的撐著,不敢眨動一下,她知道夢醒了,一切都是真的,她默默的垂著淚,任由淚水涓涓而下,她強迫自己放空,一旦有思緒滿腦子都是亦天,她不甘心,亦天那么好,從小孤苦無依,憑什么被人救了一回就要傾其所有來報答,搭上了自己的命,在別人眼中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也是一句死了就死了這樣的荒涼,這樣的不值錢,程諾緊緊的攥著拳頭,有錢人家就是這么看待人命的,程諾暗自下誓:亦天不能這么白死,即便是想殺誰就殺誰的‘天絕山莊’也不行!
‘迎君樓’外程諾早早的在此等著,她一貫的男裝打扮,一襲紅衣加上不茍言笑的表情,越發(fā)的英氣,越發(fā)的顯的憤恨無比。尤念一下樓便看到了她,緩緩的靠近,一臉和善的說道:“你來了?!?p> 聞言,程諾看了過去,身形修長,五官清秀的尤念和那晚留給她的印象完全不一樣,那晚覺得他奸詐,蠻橫,而此時又是一派正氣凜然的樣子,想到他是楚子然的朋友,程諾垂目看向別處,沒太大興致的回了句:“我不認識你?!?p> 尤念也不覺的尷尬,靠近了些,含笑道:“你的喬裝并不怎么高明,女子身份一眼就能看出,楚府上下毫不察覺,多半是不怎么涉足市井的。”
自己是女人從沒想過存心隱瞞,想來楚府上下知道了她的身份也是這個人說的,程諾望向他,這個人話里話外都在替楚府說話,也不知楚府給了他多大的恩情,程諾心里蔑視一笑,冷冷道:“生在市井比不上大戶人家,女扮男裝也是常態(tài),他們識人有限分不出男女,也是情理之中?!?p> 含沙射影,不帶臟字,尤念明顯覺的她把對子然的成見撒到了自己身上,這程諾雖有小聰明但不是理智的人,尤念走南闖北,打交道的皆是江湖中人,若沒有些玲瓏心思,識人之慧,怕也不會僅十七就可以做到遇事冷靜,心思難辨,不枉得罪人這般進退有度。
尤念道:“市井混雜,姑娘是聰明人,當(dāng)清楚我們要去的地方險惡無比。”
程諾當(dāng)然清楚,在城中茶攤不知聽到過多少次‘天絕山莊’的狠辣手段,話說蓋天一終日白紗遮面,山莊以外的人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自己早想見識一下,卻不想是這樣的方式,程諾猛然才想起,楚子然要上山莊打的是什么主意,定不會是為了下人報仇這種低級的借口,他一個無憂少爺,尚不知人間疾苦,又怎懂得人心險惡,‘天絕山莊’這種陰暗的存在也定是他告訴他的,一個不涉世的少爺,怎么會惹上‘天絕山莊’?還有那個玉佩,為什么亦天的會和他手中的那么像.......一直沉浸在悲憤中的程諾沒細想過這些事情,一瞬間無意識的涌入腦中,卻意外的平復(fù)了她滿腔憤世的心,她平復(fù)著情緒,緩和道:“你.......叫什么名字?”
“時尤念”
“程諾”
二人此時才相互的頷首。子然迎面走來和尤念打著招呼,程諾看著他,二人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偶爾對上目光也都會刻意的躲開。
“會騎馬嗎”?尤念問程諾。
程諾點頭。
子然雖是富家少爺,可他爹從小并沒有將他培養(yǎng)成溫文爾雅的世家子弟,便是練就了他一身騎射御數(shù),因此子然才老想著憑著一身的本事到江湖中見識一下,可他爹又嚴令禁止,徒然有一身武藝卻無用武之地。
話本里的江湖豪氣干云,英雄俠客的事跡蕩氣回腸,最終都是懲奸除惡,邪不壓正的結(jié)果,看的子然一身熱血,滿腔正義,想著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在江湖里懲戒幾個大奸大惡之徒.......
策馬揚鞭,一騎紅塵,馬飛似箭,塵土四揚,來時覺得頗遠的路程,在甩鞭挽韁間已近在眼前,回腸峰看似高聳實則低垂平緩,三人將馬兒栓在山腳,向山頂走去。
走過了一段臺階,在平路盡頭顯現(xiàn)出一處山門,看著中間的四個大字‘天絕山莊’程諾心中翻涌的厲害,這個以前只聽說過的地方,此刻近在咫尺,這個以前就知道不是好地方的地方,從未想過會和自己有什么牽連,造化弄人,命中定數(shù),以前不怎么信命數(shù)的程諾深深的體會到了世事難料,天意難為。
三人并排踏進山門,兩側(cè)遍值桃花,高低錯落,青黃不接的星星花海點綴在桃樹間,走過青石路眼前是一個‘之’字形木橋,橋下水流潺潺,水中荷花點點,荷旁錦鯉無數(shù),木橋前方是一座雄偉的殿宇,大殿和木橋間是一處寬敞的平路,中間處有一個圓形圖案,距離尚遠,子然看的不真切,腦中想象過無數(shù)遍‘天絕山莊’的樣子,或猙獰或骯臟,不曾想這里是如此的閑適,寧靜,走進這里竟有種身處世外,忘確紅塵的安定。
一小童站在大殿前方,沖三人叫嚷著:“你們可是有什么事求于我山莊。”
三人停下腳步,和小童間隔著幾丈距離,子然下意識的看向尤念,尤念也是第一次踏進這山門,他直視著小童,小孩十一二歲的樣子,一襲白衣頭帶一巾幘,淡定從容的沒有一絲生怯,想來這孩子站在這里不知迎來送往了多少不速之客。
尤念道:“是有些事想請教,可否帶我們?nèi)ヒ姶螽?dāng)家?”
小孩咧嘴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朗聲道:“既來我山莊便知這山莊的規(guī)矩,天哥哥忙于交易,怕是沒有時間替你解惑?!?p> 尤念子然交換著眼神,尤念詢問道:“不知大當(dāng)家什么時候能有時間?”
小孩凝眉想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抵在自己眉間回應(yīng)道:“吃飯需要時間,睡覺需要時間,處理各種交易也需要時間,若你們單純是好奇,山莊上下隨你們游覽看過后就速速下山吧。”
還帶些稚氣的語調(diào),三個大人居然被這小孩給數(shù)落了,子然上前一步;“我們是來做交易的!”
小孩退后一步,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三人隨其身后走向殿內(nèi)。
大殿紅墻黑瓦,畫棟雕梁,身后殿宇樓臺高低錯落,襯著山景一派的莊嚴肅穆。殿門半掩著,小孩愜意的一推,甜甜的說道:“天哥哥今天的第一筆交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