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琛站在粟予身邊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一抬手便拿下了藥匣,粟予接過來,其琛用手遮住嘴不住的咳嗽,粟予趕緊順著他的背拍了拍,似提醒似意外道:“身體這么弱,拿了藥趕緊回家好好休息。”
粟予手上的力道隨著其琛咳嗽的急緩,變換著輕重,她搭上其琛的肩膀,緊張的觀察著他的臉色,隔著衣服,粟予掌心的溫度將肩頭捂的暖暖的,其琛的心頭一熱,抬眼望著粟予,人生病的時候總會變的脆弱,這樣不經(jīng)意的關心,似一縷陽光灑在臉上,其琛心里揚起暖暖的一絲觸動。
粟予拍了其琛幾下:“一個身體都照顧不好,還怎么照顧你爹?!?p> 其琛詫異:“我爹?你知道我爹的病”?
粟予打包著藥輕‘嗯’了聲;“聽谷洋說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去看看你爹的病,有些人身體上的痛并不重,多半是心病,想開了,一切就好了?!?p> 其琛眼中閃現(xiàn)出嚴肅,他的那些過往街坊四鄰都知道,大家紛紛替他感到惋惜,也成為他不愿再提起過去的原因,他怕自己再多想一分便會生出埋怨,把自己的不幸和孝道區(qū)分開來,現(xiàn)在的他沒有多少抱負,只要他爹還好好的,他別無他求。
生硬的回道:“我爹的病請過好多人看過,都說能站起來的幾率不大,就不麻煩你跑這一趟了”。
粟予停下手里的動作:“徐其琛,你在害怕?”
其琛又重重咳了幾聲:“.......害怕,我害怕什么?”
粟予嘴角上揚,輕哼了一聲:“會心虛就是有所顧忌,我可不喜歡強人所難,你說不用就不用吧,作為醫(yī)師聽聞有治不好的病哪個不想展示自己的醫(yī)術,你不用多想,我沒有別的意思,更沒有要打探你隱私的意圖。”
粟予的性子向來直接,說話做事都不大喜歡拐彎抹角,有時說出去的話與其說是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倒不如說是不想違背自己,說完就沒事了,可其琛心里有些不上不下,他從覺的自己清高,但也見不得別人憐憫的眼神,他想解釋一下,還不等張口,粟予已將藥打包好他:“我懂的,你不用刻意說什么,沒發(fā)現(xiàn)你心思挺深沉啊,想的太多可不好?!?p> “......我.....”其琛一時語塞,想說的太多,涌在腦中到嘴邊卻不知要怎么表達,粟予笑了笑從腰間的荷包里掏出一個青色瓷瓶倒出兩粒藥丸遞給他:“給你,拿好?!?p> 其琛怯怯的張開手掌:“這是什么”?
“這是三七花,你睡前加在燈芯里點燃有助于睡眠,但千萬不可加多否則可成了迷藥了,”粟予臉上浮起淺淺的笑意:“吃了藥好好睡一覺,興許一夜之間病就好了,這是我自己煉制的,換了別人我可不給?!?p> 其琛心中猛然一緊,拿藥的時候故意在粟予手上停留的一會才離開,粟予也察覺了他的‘小動作’,二人四目相對,她嘴角含笑逗趣道:“想拉我的手就直接握嘛,我又不是不許?!?p> 其琛慌忙將手背在身后,臉色一陣紅一陣青的;“.....你個姑娘家.....說話.....能不能注點意。”
粟予不樂意了:“話就是話,和男女有什么關系,誰規(guī)定的有些話男的能說女的就不能說了”。
“你....”其琛憋了半天:“.....強詞奪理”。
粟予仰著脖子:“你,思想迂腐....”
谷洋嘴里叼著半塊餅正好從外邊進來,看著二人一個梗著脖子,一個急了臉,幾下將嘴里的餅快速的吞了下去,愣愣的問了句,:“栗姐姐怎么了,你們吵什么呢?”
粟予說笑不笑的瞅了其琛幾眼,剛剛沒覺的,看到谷洋,肚子一下好餓,走到谷洋身邊。胡亂的拿起東西就往嘴里塞,那吃相跟難民似的,其琛心里微微觸動:“都這個時候了你們還沒吃飯呢?”
“可不是嘛”谷洋委屈道:“忙了一早上哪顧的上啊?!?p> 其琛看向粟予,粟予正專心的吃著餅喝著茶,沒心思搭理他,其琛也有些不好意思悠悠道:“....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不妥再過來?!?p> 谷洋點著頭,叮囑著路上小心,可其琛的目光一直留在粟予身上,粟予沒看他始終沒抬頭,其琛站著不動,鬼使神差的腦蛋發(fā)熱,一股熱流竄到頭頂,他猛然張口:“栗粟予,天冷了.....我爹....行動不便,能不能麻煩你有時間了......到我家?guī)兔匆幌?,我怕他被我染上了風寒?!?p> 粟予嚼東西的動作慢了下來,抬頭一臉冷漠:“你不是說不用嗎?我還跑什么?”
其琛臉皮薄,被粟予當眾這么說頓感自覺沒趣,一扭頭,大步的離開了藥房。
粟予心里暗爽,其琛一離開她便哈哈大笑起來,谷洋打著飽嗝感覺自己錯過了什么,饒有興致的盯著粟予,粟予急切的向谷洋打探道;“哎,徐其琛家在什么地方???”
谷洋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著,憑直覺說了句:“栗姐姐,你好像比徐公子大了七八歲吧?!闭f完還強調(diào)性的伸了八根手指,粟予抓起桌上的《五十二病方》砸向他,咬緊牙關道:“我用你告訴我?。 ?p> 近來幾日天氣陰沉,滾滾的寒意裹挾著刀子似的冷風,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迎來今年的第一場雪,天寒地冷,白天在街上閑逛的人寥寥無幾,街邊熱氣騰騰的小吃總能吸引嘴饞的路人,粟予沿街走著,一路來到了‘春雨巷’,‘月下貪杯’已關了三天門,她一路走到巷尾停了下來,普通的門戶,一般的建筑,粟予朝里面探著頭,外邊看著窄小的大門可里面卻出乎意料的寬敞,院里有一棵筆直的樹,此刻雖枯枝孤立,可粗壯的樹枝和高于屋頂?shù)臉渖硭谟枘芟胂竦牡剿Ψ比~茂的樣子,她站在院中清亮的問道:“有人嗎?”
從左側的屋中走出一個少年,十五六歲的樣子,盯著粟予:“你找誰?”
少年嗓音通透,他的話剛落下身后走出一個人:“你怎么今天來了,天這么冷?!?p> 粟予淡淡一笑:“今天藥鋪不怎么忙就抽著空過來了”。
少年見來人和其琛認識接過藥碗向廚房走去,其琛殷勤的將粟予迎到屋里;“我爹剛吃了藥睡下了,你先坐下暖暖身子”,其琛往火盆里添了幾塊炭,將火盆推近粟予身邊,粟予搓了搓手問道:“院中那顆是什么樹???”
“梨樹,已經(jīng)有十八年了,我小時候種下的?!?p> 粟予點著頭隨口道:“那它可比你長的好多了?!?p> “長的好?”其琛看了眼梨樹:“笨死了,結的果子一點也不甜皮還特別厚?!?p> 粟予打趣道;“豈不是和你一樣,嘴不甜臉皮倒挺厚?!?p> 其琛倒吸口氣;“你干嘛老拿我和樹比啊,它的皮厚和我的臉皮有什么關系?。俊?p> “聽出來在拐著彎罵你了”粟予笑道:“你可以把梨皮去掉,把果肉和冰糖一起燉煮,即保留了梨本身的營養(yǎng)也中和了冰糖的甜度,是潤肺的佳品?!?p> 其琛暗暗記在了心里,想著等來年的時候試上一試,粟予環(huán)視著屋中的陳列有些意外道:“想著你和楚子然是朋友,家境應該差不多,他家雖有錢可我覺的你家比他家溫馨多了?!?p> 其琛頓了一下驚奇道:“你認識子然啊?”
粟予下意識的掐了大腿一下,臉上一派平靜道:“不認識,聽街上的人議論過?!?p> “有人還議論過子然?”其琛不可思議:“那應該都是好話,子然為人低調(diào)通情達理,不蠻橫不跋扈,接觸過他的人沒一個不說他好的?!?p> 粟予嘴角上揚,心里否定道:真這么好逛什么青樓啊,她突然古怪的看著徐其琛,才意識到這個飽讀圣賢書的人也去過青樓,她當真是好奇這青樓有什么好逛的?
其琛眨了幾下眼:“你這么盯著我,我說錯什么話了”?
粟予扯著臉皮笑道:“沒有,只是感慨物以類聚這個詞說的可真好,你這么夸楚子然不也就間接的夸了自己嗎?”粟予腦子一轉,心中莫名的想知道他們?yōu)楹蜗肴デ鄻?,接著道:“了解他的人會說他好,那不了解的人就不見得了吧?!?p> “不了解的人是不能說他好,可也不能隨便說人不好?!?p> 粟予暗中較著勁:“最近我表哥就有這樣的煩惱,他人真的很好,品行端正,作風正派,可倒霉就倒霉在那一日他有急事到青樓去尋個朋友,趕巧被人看到,看到的那個人和他不熟只是見過幾面,就此一次便認定我表哥是風流浪蕩的人,我真替我表哥感到冤,我去解釋吧人家根本不信,我不解釋吧,他可是誤會我表哥了,他看到我表哥進了青樓不假,我表哥潔身自好更是不假,可這怎么就解釋不清楚呢?要是徐公子你被人這樣誤會會怎么做呢?”
粟予說的一臉焦急,其琛卻聽的提心吊膽,微妙的無奈道:“......這沒什么好解釋的,自己心中坦蕩就行,沒必要刻意的向每個人去解釋你是什么樣的人?!?p> 粟予長長的‘哦’了一聲:“但人言可畏啊,了解你的人畢竟有限,說你不好的人多了,了解你的人也會猜忌自己到底了解你嗎,在了解和不了解中搖擺,最終總結出一句:人都是多面的,誰又能真正的了解誰呢?!?p> 好一個人言可畏,生在世俗,怕是少有人能做到真正的肆意灑脫,自古以來常被書中教導要戒貪、嗔、癡、妄,明知欲望多了不好,卻往往總難自持,卻總想嘗一口被萬般封印的禁果。
其琛猛然有些恍然大悟,此刻才深深的意識到自己和其他人沒什么不同,搖頭苦笑,覺的自己與別人與眾不同的優(yōu)越感是從哪里來的呢?滿腹經(jīng)綸,圣賢禮儀,自我約束的條條框框讓自己成為了中規(guī)中矩的人,但終沒有逃過未知的吸引,其琛自顧的惆悵著全沒有注意粟予竊笑的嘴角:“喂,你爹是不是快醒了,我可不能出來的太久?!?p> 其琛的爹徐恭是進士出身,談吐素養(yǎng)都不錯,年輕時也是意氣風發(fā),心懷眾生的熱血青年,自失去一條腿后郁郁寡歡了很久,接受不了自己從一個健全的人變成了殘廢,頹廢過幾年后總歸是心疼其琛的,自己連累的他已經(jīng)夠多了,總不能讓兒子跟著他白白耗盡自己的大好年華,人總歸是自私和現(xiàn)實的,以前來徐府提親的人連日不斷,如今尋他們幫個忙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怕是粘上了就再也甩不掉了,其琛清高自負,受到的這些冷眼旁觀,在他爹看來無疑是在一點點的打垮其琛骨子的驕傲,硬拉著他成為一個自己不想成為的俗人。
其琛長的有五成像她爹,朗目劍眉,薄唇鼻挺,徐老爺子雖上了年紀仍不失一臉英氣,躺在榻上的他干凈利郎,肅穆而不厲。
“爹,這是‘妙春堂’的栗醫(yī)師,入冬了,我讓她來給你把把脈,順便看看你的病有沒有好轉?!?p> 粟予頷首垂著目光留意著其琛他爹的右腿。
“你自己還病著呢,我啊,老毛病了一年到頭還不是一個樣”,徐老爺子中氣十足,聲音敞亮。
粟予親切的笑道:“我都來了,不顯擺一下自己的醫(yī)術豈不是可惜了?!?p> 少有醫(yī)師這么的不謙虛,老爺子唇上的胡子動了一下,抬著眼皮看向粟予:“你和其兒是朋友?”
粟予其琛互看一眼,粟予的喉間被堵了一下,心想:她和徐其琛算朋友嗎?
其琛的心也莫名的被扯了一下,暗自道;不算朋友嗎?
安靜了一會兒,粟予試探道:“那伯父可愿意其琛和我交朋友?”
徐老爺子道:“你只要愿意,其兒也愿意,我的意見不重要”。
粟予轉了轉眼珠:“....朋友也有很多種的,我想要的不止如此呢?”
粟予看著徐老爺子,徐老爺子看著其琛,其琛心里不解其意,什么叫想要的不止如此?徐老爺子在粟予和其琛間來回的切換著眼神,最后將目光停在粟予身上:“丫頭你豁達爽朗,聰明有見識,當知有些事勉強不得?!?p> “有些事自是勉強不得”,粟予道;“只是我不喜歡藏著掖著,和徐其琛相處本就是我......想更了解他,初次見面就對您說這些實在是唐突,我先替您把脈吧?!?p> 搭上徐老爺子的脈,還沒察覺出有什么異常,其琛的腦子便嗡嗡只響,為什么要了解我?
粟予說道:“您脈相平穩(wěn),沒什么大礙”,她緩了一下眼神,徐老爺子扯著嘴角道:“你就是醫(yī)術再高這腿也是接不上的,別白費心思了。”
粟予笑笑:“徐伯父快人快語,但我還是免不了要啰嗦一下,您久坐不動對經(jīng)脈和腰骨都是不好的,開暖回春時還是活動活動的好。”
為什么人人都會覺得對自己好的事當事人會想不到呢?有些事不是不知道了才不做,是被別人說了才不想做,徐恭閉上眼揚起鼻音道:“丫頭的醫(yī)術只是贏在了年齡上,和來給我看過病的人沒什么兩樣。”
其琛‘匝’了下嘴,重重喊了句:爹!
送走粟予,其琛倒了杯茶靜靜的在想著剛剛的話,粟予講的一點也不隱晦,若說她傾慕自己也不算自作多情,他回想著見到粟予起的一幕幕,她能找到自己,能見面就提藿香一定不是偶然,還有今天,子然,青樓......他的腦中像被一箭穿過帶著寒光直射心尖,他緊握杯子慌張道:“天絕山莊!”他心中猜測著粟予一定是‘天絕山莊’的人,想通過自己來查探子然,杯沿有水滴了下來,茶杯被他握的‘吱吱’作響,他一臉篤定,一定是這樣,倘若沒有人告訴她栗粟予怎么會知道青樓藿香的事,又怎么平白無故的提起子然,他的心情一會亢奮,一會又低落,亢奮的是覺的慶幸,低落的是為什么是她!
粟予的樣子在其琛腦中揮之不去,比起剛認識不久的人子然顯然重要多了,他在心里默默的念道;先不告訴子然,看看栗粟予想從他這里打探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