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返躺在床上,實在睡不著??纯创巴庠铝辽穑且粋€月明之夜,于是走出門去,慢慢踱出門。
顏老正巧在門口,看他這么晚還出去,打了個招呼:“外面風涼,可要小心?!?p> 這顏老初時對他甚是嚴厲,自從他得了莊文清提攜,升至行走一職,便轉變了態(tài)度,變得溫和許多。不由讓他感慨,究竟他人看到的自己究竟是自己這人還是屁股所坐的位置。
出了山莊,旁邊是一片小樹林。穿過樹林,游返眼睛陡然一亮,發(fā)現(xiàn)一處高坡,可俯視莊外農田。于是慢慢爬上高坡,坐在草地上。
一陣風吹來,游返緊了緊衣領。遠處農田整齊排列,旁邊散落著幾個小屋舍,有的點著燈,大多數(shù)都是一片漆黑。在月色下看來,一片靜謐。
游返用手虛指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這便是孫炎家,那是賈老二家。”心里已經(jīng)將白天去過的幾戶人家辨認出來,不由嘆了一口氣,著實為難起來。
照理說這些農戶生活如此艱辛,自己實不該收他們的租,可是契約如此,不完成怎么去見三娘。
正猶豫間,背后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游返回頭一看,卻見一個瘦弱老人慢慢走來,倏忽間就到了他背后。
那老頭瘦的像根竹竿,似乎被風一抖便要倒下,游返一眼便認出正是天工房的巧簧老人。這巧簧老人他也只見過一面,正是在出海尋赤晶石前。這巧簧老人姓甚名誰已無人知曉,游返只知他被換作巧簧老人,機關彈簧無所不精,還擅長講故事,可惜那天講到域外的故事,被游返搶了風頭。
巧簧老人發(fā)出與年齡不符的清脆聲音,道:“我道是誰半夜在此晾風,原來是游小友,幸會幸會。原來你也和老夫一樣,有這個癖好。老夫自從發(fā)現(xiàn)這地方,已有七八年半夜都來此吹風。你看,月色明亮,微風徐徐,可是愜意?!?p> 游返連忙站起身來行禮,說道:“這可不好意思了,占了前輩的寶地?!毙睦飬s想,此時寒風獵獵,你卻說是微風徐徐,我凍得都發(fā)抖,你卻說愜意。再看他枯瘦的身子穿了一件單衣,腳上光腳踩了一雙草鞋,心中一凜。
巧簧老人舒服地坐下,招呼他也坐下,道:“老夫平素最喜行走山水之間,遍覽天下盛景。你到過波斯大食,卻比我足跡遠了。來,一起說說這域外風光?!?p> 游返心里正煩悶,便與他閑聊了兩句,扯了扯域外的風土人情。
巧簧老人慈眉善目,待人和氣,沒有活閻王的嚴厲,也沒有鬼斧的霸道,讓人如沐春風。一開始是游返說,后來便是他說,說了天南海北,哪里什么人什么事都頭頭是道,令游返大開眼界。
說了半個時辰,巧簧老人皺眉道:“今日便到此罷,老夫看你心緒不寧,顯然有什么煩心事。老夫在這里說得興高采烈,你在那邊心不在焉,可叫人不痛快。也罷,也罷,明日再說吧?!?p> 游返連忙作揖道歉,道:“正是,前輩看得不錯。晚輩正是為莊外佃戶收租一事煩心。這些佃戶生活困苦,晚輩實不忍心加收地租,可是三娘的任務又不得不去完成。不知道前輩可有什么見教?”游返心想這老頭見多識廣,說不定有什么高見,便打蛇隨棍上。
巧簧老人啞然笑道:“問計策問到老夫頭上來了。好罷,我來給你出出主意。這些佃戶在此也耕作幾年了,都是當年宋遼交戰(zhàn)逃荒來的難民,若說窮到那地步,也不知是真是假??催@些田地,出產作物不到一半,荒廢的居多,可見也確實不景氣?!?p> 他沉吟片刻,又接著道:“你可聽說古時有個孟嘗君,曾讓一個門客去收薛地的租,結果那門客燒券市易,替孟嘗君收了民心。后來孟嘗君受貶,逃到薛地,受到當?shù)孛癖姎g迎。這些田地地租本來也沒多少,不如做個人情算了?!?p> 巧簧老人笑了笑,看他思索的神態(tài),拍了拍他肩膀,飄然而去。
誰料游返想的卻是:孟嘗君是誰?什么叫燒券市義?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從小讀書不多,這典故卻是對牛彈琴了。
不過好歹他也聽出了巧簧老人的意思是讓他放這些佃戶一馬,心中著實犯難,若是自己放他們一馬,誰來放自己一馬,于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收上來,即便不能全收,也得有多少榨出多少。
第二日一早,游返便來到孫老漢家,這天氣孫老漢一家已經(jīng)不下地勞作,只在自家院子做些整理的事務。見游返如此鍥而不舍,雖然心中惱怒,可是對方終究是山莊派來的人,從某個意義上說也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便堆起笑臉,裝個可憐。
游返抓住他手,親切道:“今日我也不是來難為你,只是來告知你一個好消息?!?p> 孫老漢淳樸的老臉堆起了一臉的皺紋,猶如被太陽曬紅的泥地,說道:“莫非是要免了今年的地租?太好了,多謝游公子?!闭f著,一家人便要跪下給游返磕頭。
游返搶先一步,阻止了他們,笑道:“雖不中,亦不遠矣。雖說是要交這地租,可是若能立馬交清,便可減免一半。你是三百文,減免以后便是一百五十文。也可拖至明年年初交,那時便要交七成。最遲明年這時,要交全數(shù)?!?p> 孫老漢歪著腦袋,似乎在思索里面的不同。
游返又立即接上,道:“另有一事,若是立馬交清,明年山莊便多給你一塊地,只要明年如期交清地租,這塊地便不用交租?!?p> 這是他思索了一夜,想出的好辦法。既然三撥人也未能收上來分文,那如果能收一半,也是功勞。另外,這莊外原本地多人少,若是將這些閑置的田也半贈半送,這些佃戶想必不會荒廢,拼了命也會種出些什么。
那孫老漢還在盤算,旁邊他渾家便忍不住敲打他起來,低聲道:“老孫,還想什么,這賬合算。便答應罷。”
不久,游返便得意洋洋地從孫老漢家出來,不但收上來一百五十文錢,還立了新約,約定明年的地租。
如此走了幾家,除了少數(shù)極困難的佃戶,其他的都如數(shù)交了一半的地租。能多得一塊地,誰也不愿錯過這等機會。那些困難戶,游返也想方設法安撫了幾句,將閑置的田產給了他們,又答應讓山莊幫忙解決徭役的事。
游返催動小顛步訣,走遍方圓十幾里,靠著這個辦法收上了地租。到得第二日日落,便已遍訪了一圈。雖然半數(shù)半數(shù)收,有些人還是不交,但是總體情況還是不錯。
莊文清這幾日仍然忙碌,已漸漸將積下的爛賬漸漸理清。這時一天忙碌完了,讓小婢泡了一壺茶,正坐在書案前歇息。
突然門吱呀一聲便打開,游返一下子闖了進來。
莊文清臉上一板,正要呵斥他無禮,游返晃著手里的地租契約,揚聲道:“三娘,這些地租可收上來了。”
莊文清又驚又喜,本來她也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這件麻煩事交給游返,便只是給他一個教訓,叫他不要輕易小看了行走這個職位。可是一聽說這些困難戶的地租收上來了,而且是在兩天之內完成,不由對他刮目相看起來。接過契約書便瞧了起來。
游返得意道:“錢已經(jīng)交到賬房了,清單上列著金額?!?p> 莊文清邊看邊道:“這也沒有收齊,只有一半。都只有一半?!?p> 游返笑笑道:“便是只有一半。若是全收,這些都是老滑頭,賴是賴定了。收一半,便順利許多。另外我還自己做主撥了一些荒田給他們,算作添頭?!?p> 莊文清一聽便明白了過來,心中直夸他,面上卻表現(xiàn)地淡然:“可是如此一來,你當初定下的任務可也沒算完成……”
游返急忙道:“三娘,你有沒有聽說過孟嘗君燒券市義的故事?這另外一半的錢,便是買個人心,等明年這些佃戶賣力勞作,收成好了,你便可全數(shù)收租,這樣不是挺好?”
他心中一急,便將巧簧老人跟他說的話全數(shù)倒了出來,雖然自己不明白其中典故,相信莊文清肯定是看過書本,肚中有點墨水的。
果然,莊文清一聽孟嘗君三個字,再也忍不住笑意,嘖嘖道:“你還知道孟嘗君?這又是誰給你出的主意?”她知道游返少年時被販賣作奴,不學無術,哪里能知道這些中原的典故。
可是游返卻睜大眼睛,大喊冤枉:“這典故是別人告訴我的??墒沁@方法可是我自己想到的。這回事情辦成這樣,可不能少了我的功勞?!?p> 莊文清拍拍他肩膀,親昵道:“行行行,這次的事情辦得也不算糟,功勞本上肯定會記你一筆。可是這事情也不算太重要,只能算一個試金石。我另有事情交代,若是這次辦好了,便給你重重的獎勵?!?p> 游返聳聳肩膀,表示無奈,自己好不容易做成的事情,到了你口中便叫不算糟,而且也不算重要。早知道這樣,自己也不用費心費力。
莊文清回到書案旁,自顧自說起來:“河北四郡兵器行會推舉了十七名代表,在大名府聚首,我金劍山莊是其中翹首,自然不能缺席。以往都是我二伯出席,可今次他卻在汴京不能前往,我是女兒之身,混在其中終究不便。你便作我代表,一同前往吧。有些場合,若是我不方便,便由你出面。”
游返心里奇怪,這山莊是沒人了么,怎么自己一個剛來半年的新人,便能代表山莊出席如此重大的場合。當然,嘴上卻不敢說,只得答應了下來。
莊文清猜不到他想法,仍是侃侃而談道:“其中有一件棘手之事,朝廷前些日子下了政令,要各個地方官府嚴控兵器,不許尋常百姓私藏刀刃,且各大鐵匠鋪不得賣出箭弩箭矢。這比之前又收緊了不少。這次行會議題,便是這事。兵器這個行當不景氣,我們山莊作為最大的供貨商,受的沖擊最大。河北四郡緊鄰遼國,厲兵秣馬,民間好武成風,其兵器商行是我們最大的買家。明年訂貨恐怕又要少了不少?!?p> 說罷,微微嘆了一口氣。金劍山莊風光了不少年,家大業(yè)大,這一急轉直下,不知能否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