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籌交錯之際，有一黃鵠飛入太液池，諸妃以為瑞兆。裊舞一襲妃色蠶絲五彩線湘繡梨花秋風(fēng)圖案的錦緞宮裝，淺淺的色澤，微帶柔暖之感，愈加顯得裊舞身姿縹緲如云霞，纖纖玉立，亦情不自禁，朗朗上口道：
呼樹止陵陽，逢辰下建章。
奇姿標(biāo)上瑞，正色麗中央。
昭祀祠壇畔，聲歌太液傍。
鳳教鴻作侶，天與菊為裳。
神雀非靈異，流鶯愧采章。
集汙寧我類，一舉戛云翔。
我亦收了收綴細粒真珠團繡金線芙蓉圖案的秋香色披帛，情不自禁作歌吟唱，驚起黃鵠，紛飛簌簌，響徹白鷗，鳴聲璐璐：
黃鵠飛兮下建章，羽肅肅兮行蹌蹌，金為衣兮菊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顧菲薄，愧爾嘉祥。
孰料皇帝歡喜之余，方一開口鼓掌，道一聲‘好’，話音剛落，悶地一聲‘轟隆’響雷，響徹天外之天、九霄之巔，天色忽然暗下來，狂風(fēng)肆虐的空氣中充滿了潮濕的粉塵氣息，令人清楚地意識到夏日暴雨旋即來臨。
諸妃皆受驚不小，珩妃、琽妃、姝妃位分最高，自知職責(zé)，旋即指揮著眾人井然有序地回自己的宮室。
不知何時，聞得瑛貴嬪一聲驚呼，指著真貴嬪的裙擺，甚是慌亂，“真貴嬪見紅了，得趕緊傳御醫(yī)?！?p> 我略微一轉(zhuǎn)頭，只見皇帝身邊的真貴嬪早已因虺虺雷聲而受驚嚇，當(dāng)場昏倒在地，身下頓時血流潺潺，幾欲成河。杏紅色齊胸襦裙上不一會兒沾滿了自真貴嬪身上蜿蜒流出的鮮紅色血液，場面愈加顯得驚駭悚人，叫人心驚膽顫，擔(dān)憂這廣孝法師口中貴子的下場會否命途短缺。
皇帝正驚詫為何此番風(fēng)雨來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聞得瑛貴嬪所言，當(dāng)即轉(zhuǎn)頭一瞧，登時臉色震驚，趕忙抱起身邊的真貴嬪便直奔鉤弋殿，一壁大聲吩咐道：“趕緊傳御醫(yī)去鉤弋殿?！?p> 我與真貴嬪素來不和，自然無需親身前去探視她生產(chǎn)一事。然則，四妃、二貴嬪之下，唯我地位至尊，身居九嬪之首的我，為著身份位分，到底需得親去鉤弋殿，等候真貴嬪生產(chǎn)完畢，故而我亦隨之奔赴云陽宮。
未幾，鉤弋殿金碧輝煌的寢殿內(nèi)，太醫(yī)院所有御醫(yī)已然匆忙趕到。一搭脈，真貴嬪此刻乃意料之中的生產(chǎn)，產(chǎn)婆、內(nèi)御皆受令前來。
我心下暗忖：真貴嬪此胎雖稱得上早產(chǎn)，亦屬十月，算得上足月而生，想來自不會有任何風(fēng)險。如今我與裊舞、婺藕三人已然有了自己在御殿之中的依靠，唯獨斂敏，雖有皇太太后撐腰，卻不曾有過一子半女，著實叫人擔(dān)憂。念及斂敏之事，我不由得擔(dān)憂起來。
一眨眼，在焦急的等候中，外頭的天色已然盡數(shù)低沉下來，如同一塊玄色的石墨，加了一些清水之后，在一圈圈研墨的過程中，一絲絲散發(fā)出玄色的光澤，愈加暗淡深沉，如同滿滿一塊硯臺里頭的墨汁盡數(shù)被人潑向了天際，將所有的金色霞光染成了玄黑色，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鉤弋殿內(nèi)，已有無數(shù)宮人點起了燭火，一團團火焰將偌大的宮殿照得徹底透亮，蠟燭上不斷流下的燭淚亦如同此刻寢殿里頭真貴嬪一聲聲激烈的慘叫，散發(fā)著痛苦不堪的意味。
眼見到了月上柳梢頭之時，真貴嬪依舊不曾誕下皇嗣，故而我告乏回去了，只余四妃與皇帝一同留待鉤弋殿等候真貴嬪生產(chǎn)畢。
半途中，我忽地想起斂敏，自湯泉行宮回來之后不過匆匆見過一面，便趕赴石榴宴，故而吩咐倚華將鸞儀抱來，晚間親去蘭池宮，與斂敏同眠。料想斂敏身邊的蕊兒定不知曉行宮內(nèi)的事宜，故而我親口將在湯泉行宮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盡數(shù)告知斂敏，包括婺藕遭禁足、偷盜舍利子一事，想來她自有一番言論。
躺在柔和舒適的朱漆描金紫檀木雕山茶花的架子床上聽罷，身著雪色銀線團繡山茶折枝錦緞輕紗寢衣的斂敏喟然一嘆，語氣似從寢衣銀線上流出來，泛著寒涼之氣，透著冰雪之光，“自古君王多薄情，我早已想到。然則我從未想過陛下可薄情至此。婺藕好歹身懷六甲，腹中皇嗣乃陛下骨血，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皇嗣龍?zhí)サ姆萆希菹乱嘣撦p微薄責(zé)才是，怎的這般不近人情。真真兒是自古君王多薄幸?！边駠u一聲，再無多話。
我亦深深嘆一口氣，無奈而悲涼地說道：“我如何不知曉此話。正系為此，我至今不曾對陛下動過心?！?p> 錦繡珠簾的連紗帳外，兩盞燭火在黑暗中似兩團鬼火一般突兀顯眼，帶來陣陣鬼祟之意，令人不禁起了膽戰(zhàn)心驚之感。
“那便再好不過?！睌棵艮D(zhuǎn)頭看向我，雙目炯炯有神，閃著奇異的光芒，甚是滿意，“我還當(dāng)你受陛下如此寵愛，總有一日會深陷其中，深深不可自拔?！?p> “姐姐——”我輕輕笑出聲來，頗不以為然道：“自我承寵以來，受了多少苦難折磨，熬了多少次禁足，怎會不明白此理？”
“陛下的恩寵來得快，去得也快。你若看不透這一點，縱然你如今恩寵滿身，到底不及‘長門冷宮’四字。就拿真貴嬪來說吧，多少年的恩寵，就毀在‘紿縝閣’三個字上?！?p> 聞得‘紿縝閣’三字，我靈機一動，回想起瑛貴嬪當(dāng)日所言，疑惑起來，細細詢問道：“姐姐，你說紿縝閣中到底含了多少秘密？竟連恩寵如斯的侯昭媛亦架不住，幽禁鉤弋殿？”
“事后我曾吩咐蕊兒詳加打探紿縝閣消息，孰料當(dāng)日出了湘貴妃一事后，陛下便下令御殿諸妃不得談?wù)撘唤z一毫有關(guān)紿縝閣之事?！睌棵裟樕訃?yán)肅凝重，捏了捏我的手，鄭重其事道：“清歌，若非重大事宜，你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御殿之中，雖說通曉消息便系咱們保命的根源，但有些事卻是不知為好?！?p> 我點點頭，哀嘆出一口氣，目光轉(zhuǎn)向在簾帳外頭守夜的蕊兒，語氣沉重道：“蕊兒她在御殿之內(nèi)人脈這般廣，卻對紿縝閣一事仍一無所知，可想而知當(dāng)年此事發(fā)生之時，到底觸犯了陛下多大的底線，這才招致陛下如此嚴(yán)令禁止。”
“如今真貴嬪時來運轉(zhuǎn)，有了一個孩子，倒可以翻身立命了。”斂敏長長吐出一口氣來，翻過身來，仔細瞧著簾帳上頭以純金線刺繡而成的山茶花折枝綴碧玉圖案，嘆息起來，“屆時可以位及真妃，重掌御殿第一寵妃的名號。”
我的腦海中登時回憶起婺藕、裊舞曾談?wù)撈鹩嘘P(guān)斂敏的一番話來，不自覺出聲問道：“若是敏姐姐你亦愿爭寵，只怕有皇太太后的扶持，會事半功倍不少。”
斂敏面色一頓，語氣一滯，勉強笑道：“我系何心意，你還不清楚么？我早早便說過，我所求不過安然度日。陛下的恩寵與否于我而言，毫無干系?！?p> “可，在這御殿之中，若無陛下的恩寵傍身，只怕姐姐你會受盡欺凌?！蔽揖o握她手，擔(dān)憂萬分道。
“你方才自己說的，難不成這般快便忘卻了？”她反握住我手，拍了拍，“有皇太太后的扶持，宮人們能奈我何？”
“可——”
我正欲繼續(xù)出言勸阻，被斂敏攔下，拉緊錦被，和聲道：“快睡吧。明兒個還得看真妃的好戲呢?！?p> 翌日醒來，斂敏正對著檀香木鏤刻嫦娥奔月圖案的銅鏡比畫一枚鏤空山茶形紅寶石頭花之際，承文、蕊兒前來回稟，“啟稟二位主子娘娘，昨夜真貴嬪誕下一位皇子，已晉為真妃。按陛下的意思，皇次子滿月禮之際，真妃晉賢妃，賜協(xié)理御殿之權(quán)。奴才（奴婢）已打點好禮品送去鉤弋殿?！?p> 楚朝祖宗舊制：嬪御中，誕下帝姬者，有孕晉一階，生產(chǎn)后晉一階；誕下皇子者，有孕晉一階，生產(chǎn)后晉一階，皇子滿月之時再晉一階。
尚未起身的我不過一身月白色銀線繡團簇芙蓉紋輕紗寢衣，松松垮垮靠在床頭，看向斂敏照常梳妝。只見她嘴角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只顧著對鏡貼花黃，漫不經(jīng)心吩咐道：“我知曉了，你們下去吧。”
承文瞥了我一眼，方與蕊兒一同離去。
“真是天意難違，誰成想有幸誕下皇次子、成為帝妃第一人的嬪御竟是當(dāng)日多年未有所出、朝夕一鳴驚人的侯昭媛?！蔽业皖^沉思片刻，細細瞧著寢衣上銀線湘繡而成的碧葉纏枝芙蓉花，花枝鮮艷奪目，仿若最美麗的一抹春風(fēng)得意，依稀可見登臨帝妃之時，侯賢妃的榮耀晶簇，一壁懶洋洋起身，一壁說道。
“人各有命，富貴在天，妹妹也別太傷心了。左右在你之上的人中，還有珩妃、姝妃、婳妃與你交好?！睌棵粢荒樀?，笑意稀疏淡定。
我一壁由鶯月服侍著穿上金線綴梔子明珠白芙蓉錦緞鞋，一壁笑道：“姐姐所言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