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宋城依舊辰時出門。
秋末冬初,逐漸晝短夜長,出門時候天還沒有多亮。
鐺兒給她披上披風(fēng),囑咐她今日早些回來,不要拖的太久,叮囑時語氣除了擔(dān)憂,還有一絲埋怨。簪纓上流之中,但凡女子,勿論婚嫁與否,無不是安安靜靜在家穿針引線閨閣繡花相夫教子等,如何跌不出大門不出幾字。她最讓丫頭些操心。那雙手無奇,身為女子,卻拿不穩(wěn)繡針,只使得動銀針。
濟(jì)世救人嘛,造福為民,自也是為人所稱頌敬仰的。不過,能把夫婦日子過成這般的,實(shí)不多見。
下堂之妻,安有美局!
鐺兒隱隱害怕這一念便讖了實(shí)。
宋城話實(shí)在不多,便是她的丫鬟,也是難得聽她多說幾句。這一點(diǎn),她夫妻二人,倒是像得很。
……討好嗎?
王昭云若視而不見,她、又能如何?
未及出門,看著天邊肚白隱隱彤紅,初冬的天,有燒云的跡象,天晚,恐要有雨。宋城自屋內(nèi)箱柜里面拿出一把紅色的傘來,三十六骨,傘面上描有煙水輕艄,梨花繁白簇于潑墨水秀的黛山之間,是一副好圖。這傘她很少用,是六年前成親時候的陪嫁,宋城一直很寶貝。
“夫人……”臨門去時,她的兩個丫鬟終是有些不放心,喚了人,想要止住她不要去了,這心頭,總慌慌的。
宋城已經(jīng)行至門外欖檻處,聞言,停下腳來,輕言問道:“何事?”
鐺兒張了張口,到底又在慌張什么?!
鈴兒對著鐺兒搖頭。
算了吧,夫人,非等閑女子,豈能以尋常女子的短見去度量其呢,不能夠的!
鐺兒咬咬唇,替她委屈和不甘。
宋城心頭明了,寬慰她二人言:“無礙的,我今日便早些回來,也帶了傘,淋不著自家,你二人進(jìn)屋吧,外面怪冷的。莫要忘記了喂青鸞,別餓著它,也別忘記添水?!?p> 青鸞是信鳥,傳遞相思,寓意吉祥,形如喜鵲。是成親司禮時候的媒信。傳言,其能將人間的真情琢成絲線叼至月老天宮,保夫妻舉案齊眉,琴瑟和鳴。
成親六載啊,她當(dāng)日留下來的東西,如數(shù)家珍,護(hù)的很好。
還是出了門
疫病的緣故,沿路來,所見無不死氣沉沉。待到達(dá)城東的破廟,天已經(jīng)亮完。廟門口已經(jīng)在施粥,另一邊在排隊(duì)領(lǐng)湯藥和藥包。
將隨身的藥箱放下,她便切脈去了。
那些外敷了荊白曇的患者,傷口化膿的跡象已有所緩解,加上麻苓草的作用,雖不能除根,緩解蔓延還是很有效果的。只要藥不斷,就還能撐不少時候,這期間只要得到朝廷的援救或是找到其他根治法子,就有救了。
天佑兗亭關(guān)。
“好生歇著,勿要亂動,傷口如果疼,便忍耐著,捱過這半個時辰就好受了。”|她囑咐,患者點(diǎn)點(diǎn)頭。
剛開始看的幾人,都是昨日敷用過草藥的人,傷口皆明顯有轉(zhuǎn)好跡象。宋城陸續(xù)替其他人看傷口,漸漸皺了眉頭。
似不確定。
“林大夫,這……”
難道其余的都沒有用草藥嗎?
那邊林姓的老大夫嘆了口氣,有些痛心疾首,卻是沒有多話。
宋城疑惑。到底怎么回事?
見眾人都沉默不語,宋城的小徒弟斂了斂眼,幾番低頭又抬起頭來,似下定決心這才支支吾吾言:”師父……昨夜,廟里遭了盜匪?!?p> 宋城怔然。
盜……盜匪……
一個破廟,皆身感瘟疫的窮苦百姓,身無長物,連吃飯都成問題,能有什么可盜走的,值得這般大動干戈。
心頭想到什么
宋城急急行至平日堆放藥草的破屋去,破破敗敗的屋子搖搖欲墜,堆放在里面用以救命的東西已被洗劫一空。宋城一口氣卡在胸腔處,心痛至極。
林大夫憤得捶胸頓足,“這些喪盡天良的盜賊,趁著國難也不忘打家劫舍,做這缺德的事情,就不怕天打雷劈啊!”
年紀(jì)大了,不然,昨夜,他這把老骨頭定要和那些人拼個你死我活。
提及昨夜的遭遇,眾人心痛不已,驚嚇是小,更重要,過了今日,這許許多多的人,不是等死又是什么?!
“都是命,都是命吶!”老人嗓音顫顫巍巍。
宋城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瘟疫四起,盜匪橫行,人心,如何可以生的這樣硬。她是大夫,醫(yī)者仁心,揣度得出人心險(xiǎn)惡,卻也是阻止不了其霍亂人世。
實(shí)可恨!
然,汝之奈何!
只是,昨夜,不是有守城衛(wèi)士守城門嗎?偏坡盜匪如何進(jìn)來的?
許是從哪個豁口溜進(jìn)來的,趁亂作案,未可知。
宋城未在這個問題上多想下去。一心牽掛沒有草藥續(xù),這百十來人要如何。
“我再去挖些回來。”她言,不容置疑。唯有此法了。
”“太危險(xiǎn)了”
“不行,”
“宋大夫已經(jīng)為我們冒過一次險(xiǎn),不能再去。”
“不同意”
“我們都不同意……”
反對聲此起彼伏,眾人十分抗議,對她方才說的話,沒有一個贊成。實(shí)在是太危險(xiǎn)了!說不準(zhǔn)出城什么時候就會遇到強(qiáng)盜。再說,。這個季節(jié),林中有多少危險(xiǎn),老天爺曉得。
“安靜”
“安靜……”宋城連連說了好幾次都沒有將眾人的聲音壓下來。最后還是林郎中出聲眾伙才停。
“宋大夫,宋大夫吶?!睆埓蠓蜃叱鰜?,聲淚縱橫,老人已經(jīng)請七十余高齡,還在濟(jì)世治疾。聽聞宋城還要去犯險(xiǎn),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你不讓我們稱你王夫人,執(zhí)意要我們以原家本姓稱呼你宋大夫,我們都照辦,反正你說的我們皆聽就是,更不多問。可是,稱呼再怎么變,你都是我們關(guān)令大人的夫人。王將軍是那樣好的人,那樣難得的好將軍。我們又豈能讓他的夫人涉險(xiǎn)?何況,宋大夫,你也是個好人吶,你讓我們怎么忍心你去犯險(xiǎn),我絕不答應(yīng)!”
老人揪著她的衣裳,不放手。
“我們都不同意你去?!?p> 眾人圍過來,堅(jiān)決不讓她去。
一只小小的手伸過來,拉著宋城的衣袖,小聲泣啜,“師父,你不要去,我不要你死”
宋城順著那只手看過去,就看到小徒弟可憐兮兮的臉。
無親無故,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疼愛自己的師父,怎么能就這樣去冒險(xiǎn)送了命呢,她不允許!死死揪住衣裳袖子,怕松手一點(diǎn)點(diǎn)這個師父就沒了。
宋城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她彎下身子來,伸手撫摸著小徒弟的腦袋,好聲好氣輕聲細(xì)語道:“師父如果不去,這些人都要死掉。夏施,師父問你,醫(yī)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醫(yī)德。”夏施低著腦袋悶悶道。師父教的東西,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是,手就是拉的緊緊的,一點(diǎn)不松。宋城也耐心,點(diǎn)點(diǎn)頭,繼而又問她:“何為醫(yī)德,見死不救可算是一個真正的醫(yī)者?”
“不是”她答。
“師父若是不去,這些人都無法救,明明可以救,卻又不去救,可算是君子之行?”
夏施抬起腦袋看她,亮晶晶的眼里,已經(jīng)噙了淚,沒有落下來。她這個樣子,總讓宋城心疼,又無可奈何。
宋城摸摸她的臉頰,夏施趕緊底下頭去,低頭時候,眼淚水砸在了地上。
師父總教導(dǎo)她言,雖為女子,志氣不可輸男子。女兒有淚也不輕彈。而女子,亦可成為君子。只要有浩瀚胸襟,柔軟心腸,即可正氣凌然,獨(dú)行于天地間。君子若水,可柔可軟。
這些話,她都記得清清楚楚,一句不敢忘記。對宋城,她是那樣的依賴,又那樣怕失去。
師父,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宋城有一個小徒弟,名叫夏施。這個名字,還是她賜給她的。
小手還是緊緊抓住,沒有松開的跡象。
自然,這世上最難做的事情,不是懂得,而是懂得了還要做的到。就好像,一個明明對你很重要的人,你卻不得不眼睜睜看著她去死,這種心境,除非歷經(jīng),否則,勢必永遠(yuǎn)都無法感同身受。
很多年后,夏施懸壺濟(jì)世,那時她已頗有名氣,人稱在世扁鵲。顛沛輾轉(zhuǎn),紅塵往來生死多年,已經(jīng)記不得她的音容笑貌。然而,刻在靈魂里面的東西,總有些宋城的味道。盡管,只喊了她兩年不到的師父。
這或許就是刻在骨子里面的緣淺而情深!已是后話。
看著小徒弟這個樣子,宋城心頭十分不好受。
“夏施,乖,把手松開?!?p> 小徒弟低著頭,搖搖腦袋,手抓的緊緊,沒松一點(diǎn)。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夏施想,她要做君子,但也要師父。
宋城無奈,抬手想要再撫撫她的腦袋,終還是罷了。算了,不能太慣著她。否則,將來長大若沒有人護(hù)她,勢必是要受人欺負(fù)的。
一夜之隔,秋冬兩分。
立冬而始,這一年歲,總有些蟄伏和殺機(jī)。天,地,人三景皆應(yīng)。
終究,她還是說服了眾人,第二次朝赴君山去。
這一回,吉兇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