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接頭
晚上十點，新京街頭夜生活的序幕已經拉開，大街上的行人一點不比白天少。
在夢幻咖啡廳門外，龜川尚典帶著一個助手站在大門一側，裝出一副在等朋友的樣子，邊留意著咖啡廳里的動靜，邊機警地觀察著來往的行人?？Х葟d里已經有了不少客人，日本演歌那婉轉悠長的旋律依舊在咖啡廳里緩緩蕩漾著。
松本敏和山口薰坐在靠窗的位子，很方便就可以看到窗外龜川尚典和他的助手。他和山口薰悠閑地聊著天，喝著咖啡，時不時打量著四下里散坐的客人。
裴喜斌坐的桌位在松本敏前面偏靠咖啡廳門口，他抬腕看看手表，十點五分，約定接頭的時間是十點十五分。他展開手里的報紙，隨便翻看著。裴喜斌面前的桌子上，靠近他右手一側放著一束包扎得很精致的紅玫瑰，給人的印象是在等女朋友?？Х葟d里散坐著的大多是成雙成對的情侶，目中無人地沉浸在他們的二人世界里。
這時，在咖啡廳外的馬路上，駛過來一輛汽車，停在離夢幻咖啡廳對面路邊不遠的地方。待車停穩(wěn)后，就見車門打開后走下來一男一女。男的是金英浩。他頭戴著黑色毛呢禮帽，身穿深色毛呢大衣，鼻子上架著金絲眼鏡，上唇有一撮小胡子，派頭很像是一個商人。女的是崔孝利。她身穿裘皮大衣，濃妝艷抹，親昵地挽著金英浩的臂彎。今天晚上到咖啡廳這種地方會見重慶派過來的裴喜斌，金英浩覺得讓崔孝利扮演女伴陪自己來更合適。為了行動方便，他們倆還都化了裝，像是一對情侶那樣依偎著走過馬路，向路邊的咖啡廳走去。在他倆前面，有三個年輕的日本人說說笑笑地擁進咖啡廳，選了一張桌子落座，壓低聲音邊說笑著邊對跟過來的女招待點了三杯咖啡。
金英浩和崔孝利隨著三個日本人走進咖啡廳。崔孝利直接走到靠窗的一個桌位，把脫下的大衣搭在一個椅子背上，隨后在一個椅子上坐下。金英浩一邊脫大衣，一邊警惕地掃視著咖啡廳里的客人。他的目光本來已經從間隔他們兩個桌位的松本敏和山口薰那張桌子掃過去了，但松本敏的一個動作讓他覺得似曾相識。金英浩看得很清楚，他是用左手大拇指觸摸著下巴?！斑@人我見過嗎？”金英浩想著，脫下大衣，也把大衣搭在另一把空椅子背上，然后坐了下來。這時，一個女招待走過來，沒等金英浩說話，崔孝利對女招待說：“兩杯咖啡。謝謝?！?p> 金英浩先看看手表：十點十分。崔孝利也下意識地抬腕看看手表，然后沖著金英浩微微一笑，意思是說：“咱們的行時間一分不差?！苯鹩⒑泼靼姿囊馑迹c點頭。此刻，他再次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也再次注意到了在他眼前隔著兩張桌子和一個女人坐在靠窗座位的松本敏。他覺得這個男人有些面熟，憑著職業(yè)的敏感，英浩提醒自己，小心！就在英浩思忖著這人是誰時，沒想到對方的一個小動作又一次引起了金英浩注意。只見他用左手大拇指輕輕揉了揉下巴偏左的地方——就是這個動作，英浩覺得自己肯定在哪兒見過這個人，肯定見過。可是，是在哪兒呢……就在他思索的時候，一個拄著手杖的腳有點坡的老毛子走進咖啡廳，女招待立刻迎上去，引領他到裴喜斌旁邊一張桌子邊落座?？吹竭@一幕情景的瞬間，金英浩猛然想起了佐爾格，想起了橫濱的竹屋酒館，也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個東京特高課的警員?！笆撬瑳]錯！”金英浩暗自一驚，渾身一激靈，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他在心里默默念出此人的名字：“森谷大介！”
這當兒，崔孝利注意到了離她不遠的一張桌子上擺放著的一束紅玫瑰和被一張報紙遮擋住了臉的男人?！半y道會是這個人嗎？”她腦子里閃過這樣的念頭。她想把這個想法告訴金英浩。
此時的金英浩已經顧不上接頭的事了，自我保護的本能敲響了警鐘，提醒他必須即刻離開這里！金英浩輕輕觸碰了一下崔孝利的手背，低聲對她說：“注意聽我說的話?！贝扌⒗褚徽?，警覺地盯著金英浩的眼睛，點點頭。英浩繼續(xù)說，“咱們離開這里，但不要慌。你先走，馬上?！?p> 崔孝利沒有一句多余的話，立刻站起身，一把抄起她的裘皮大衣，迅速但并不顯慌亂地向咖啡廳門口走去。金英浩把點咖啡的錢放在桌上，也起身戴上帽子拿起大衣，快步走向門口。
“還好，一切順利?！庇⒑颇X子里閃過這個念頭。
就在崔孝利還有幾步走到門口時，猛然間聽見從咖啡廳什么地方傳出“哐當”一聲響，跟著就響起一片慌亂聲。金英浩全然不理會這混亂的瞬間，依舊大步走向出口?？勺咴谒邦^的崔孝利卻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向傳出聲響的方向張望了一下，她看到是那個拄手杖的老毛子不知道什么原因摔倒了，把桌子也碰翻了。金英浩在崔孝利身后輕輕推了一下，她這才醒悟過來自己該做什么，迅速走出咖啡廳。金英浩全然沒有理會從咖啡廳一隅傳出的動靜，所以他并不知道因為意外的情況使得裴喜斌放下了手中的報紙，看到了摔倒的顧客。就在裴喜斌準備起身上前去攙扶那個摔倒的顧客時，無意間看見了向他這邊張望了一眼的崔孝利。不過，裴喜斌不能肯定他看見的就是上午在滿鐵調查部資料室見過的那個女秘書，但他對這個化了濃妝的年輕女人似乎有點印象。崔孝利呢，也就是在扭臉張望的瞬間，看見了放下報紙的裴喜斌。恰恰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金英浩在崔孝利身后推了她一下，催她趕緊離開咖啡廳。
裴喜斌上前幫女招待攙扶起摔倒的老毛子，隨后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他抬腕看看手表，再環(huán)顧了一下咖啡廳里的客人，根本就沒有人注意他桌上的那束玫瑰?！半y道發(fā)生什么意外了？”裴喜斌琢磨著。
金英浩和崔孝利走出咖啡廳后，快步穿過馬路走到汽車前，英浩坐到駕駛員位置，崔孝利則坐在了副駕駛位置。金英浩神情專注地觀察著咖啡廳的門口，那里進進出出的都是顧客，并沒有異常情況發(fā)生。
直到這時，緩過神來的崔孝利才開口問金英浩：“室長，發(fā)生什么事了？”
金英浩的目光依然注視著咖啡廳那邊，對崔孝利說道：“我看到了一個不該看到的人。”
崔孝利畢竟年輕，一陣緊張過后，見平安無事，這時候她倒是顯得有些興奮地對金英浩說：“我看到裴喜斌了?！?p> “你看清了？”
“看清了，就是他?！?p> 金英浩點點頭，什么也沒說。見金英浩室長毫無反應，崔孝利不免有些失望。她當然知道此時最好閉上嘴，什么也不要再說了。
短暫的混亂過后，咖啡廳里又恢復了平靜。這時，裴喜斌似乎是毫無目的地四下里張望了一番，借機和松本敏對視了一下目光。松本敏輕輕用食指敲敲自己的手表，微微搖搖頭，似乎在說接頭時間已經過了。裴喜斌也抬腕看看表：十點二十分。他想，隱蔽工作的接頭是不應該遲到的，哪怕只超過一分鐘都是不允許的，更何況是超過五分鐘了。按照規(guī)定，他應該馬上離開咖啡廳了。他剛想到這，就看見松本敏和他的女伴已經起身離開桌子了。
金英浩表面上很冷靜地與崔孝利說著話，可他的內心卻緊張地思考著剛才發(fā)生的事：難道裴喜斌和森谷大介倆人相識？或者，森谷大介知道裴喜斌，正在監(jiān)視他，而裴喜斌并不認識森谷大介？或者，他們根本就不認識，只不過偶然同時出現(xiàn)在夢幻咖啡廳里？再或者……現(xiàn)在時間緊迫，必須立刻做出下一步行動的決定。想到此，金英浩對崔孝利說：“等一會兒，聽我的安排行事?！?p> 崔孝利點點頭，回答道：“是?！?p> 時候不長，金英浩看到森谷大介和他的女伴走出咖啡廳，站在門口，四下里張望了一下，便和女伴倆人向左側轉身沿著馬路溜溜達達走了。借著咖啡廳門口的燈光，金英浩認出了這個女人應該就是在橫濱竹屋酒館見過的山口薰了。她模樣一點沒變，還是那樣胖乎乎的?？吹綇目Х葟d里走出顧客時，崔孝利就又開始緊張起來，她悄聲問金英浩：“是他們嗎？”
金英浩沒有回答，只是對崔孝利說：“我走了。你等裴喜斌出來確認后再離開?！闭f完，他下了汽車，壓低帽檐，和森谷大介保持同一個方向，不慌不忙地順著馬路往前走去。
崔孝利走出汽車換坐到駕駛員位置，盯著夢幻咖啡廳進出口。
雖然天已經挺晚的了，但在新京這種夜生活熱鬧的地段，路上的行人并不見少。金英浩警覺地跟隨著森谷大介，小心謹慎地監(jiān)視著他的動向?？磥恚却蠼楹蜕娇谵雇砩鲜菦]有啥安排了，很悠閑地逛著馬路。
這時，坐在汽車里的崔孝利看見裴喜斌走出咖啡廳，也像松本敏那樣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觀察了一番四周，然后才向他右側轉身沿著馬路快步離去。
崔孝利確認走出咖啡廳的是裴喜斌后，立刻駕駛汽車追上了金英浩。她從駕駛室看到了沿著馬路獨自前行的金英浩，也看見了馬路對面那兩個從咖啡廳走出來的一對男女的背影。崔孝利感到很無奈，因為此時不能幫助金英浩做點什么。當崔孝利駕駛的汽車超越金英浩時，她短促地按了一下汽車喇叭，側臉看了一眼金英浩。英浩沒有任何表示，依舊跟隨著森谷大介默默地往前走著。
前面是一個十字路口。金英浩不知道森谷大介會選擇走哪條路，所以就放慢了腳步，監(jiān)視著森谷大介的去向。讓金英浩沒想到的是，森谷大介和山口薰竟然穿過馬路向自己這邊走過來。金英浩立即停下腳步，裝作是在看一家照相館的櫥窗。櫥窗里還亮著一盞夜間照明燈，可以看到擺放在里面俊男靚女的藝術照。他在櫥窗前站了片刻，用余光看到森谷大介倆人向照相館這邊走過來。于是，他轉身沿來路緩步而行。走過兩家打烊的商鋪，是一家還在營業(yè)的飯館，外賣窗口還有兩三個顧客在買熟食。金英浩在外賣窗口停下腳步，看著擺放在外賣玻璃柜臺里陳列的各色肉食拼盤，同時借機扭臉觀察照相館那邊，只見森谷大介和山口薰站在照相館櫥窗前，似乎很有興趣地看著那些照片，還不時議論著什么。
“先生，您老買點什么？”外賣窗口的營業(yè)員問金英浩。
“半斤醬牛肉?！庇⒑齐S口答道。
當金英浩給過錢，接過營業(yè)員遞給他放著醬牛肉的紙包后，他再一次側頭觀察森谷大介時，竟然看見森谷大介他們離開照相館也向這家飯館走來。英浩不能再在飯館外賣窗口停留了，他索性轉身迅速穿過馬路。馬路對面是一家電影院，一場夜場電影剛好散場，人們正走出電影院。英浩站在路邊一棵槐樹的陰影下，注視著馬路對面站在飯館外賣窗口的森谷大介。只見他和山口薰說了幾句話，然后買了一包熟肉后返回到十字路口，但沒過馬路，也沒有停留，徑自右轉往前走了。金英浩知道，森谷大介倆人去的方向是娛樂區(qū)。他快步走到路口，再穿過馬路，注視著松本敏去的方向。這條路上還有不少夜行人，店家攬客的霓虹燈閃閃爍爍，隱約聽到遠處傳來音樂聲。金英浩佇立片刻，隨即繼續(xù)跟蹤著森谷大介他倆，直到看著他們隨著幾個客人一起走進大阪麗人妓館。金英浩站在路燈的陰影處，觀察了一下這家始終有客人進進出出的妓館，心想這家妓館和森谷大介必定存在什么關系。金英浩想著，準備離開這里時，一個站街**注意到了孤身一人的金英浩，于是走過來搭訕：“先生，可以請我喝一杯咖啡嗎？”
金英浩把手里那包醬牛肉遞給***也不說話，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