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良棟沒有回成柳林,最后在中陽縣的縣衙見到了胡振江和盧象升。在譚良棟進縣衙時,胡振江正在翻看去年和今年朝廷的邸報。
“建斗、濤起,找我何事?”譚良棟進了屋后直接坐了下來,問道。
胡振江遞給了譚良棟兩份邸報,道:“你看看。”
譚良棟翻看了一下,第一份上寫道:“二年四月,上諭,以袁可立為右僉都御使巡撫登萊贊理軍務?!?p> 第二份上寫道:“二年八月,上逾,平反張居正,錄方孝孺遺嗣,優(yōu)恤元勛予祭葬及謚號。”
譚良棟還是第一次見到邸報,此時的邸報已經(jīng)類似于后世的報紙,就像譚良棟正在看的,不過這并不是朝廷明文下發(fā)的邸報,而是各地商人抄錄的邸報上的重要內(nèi)容,更加簡潔明了。
見譚良棟看完后,盧象升把自己手里的邸報遞給譚良棟,道:“再看看這份。”
還是一如既往的簡潔,上面寫道:“三年正月,上諭,內(nèi)侍魏忠賢為秉筆太監(jiān),提督東廠?!?p> “魏忠賢也出場了。”譚良棟暗道,那么,按照歷史發(fā)展的軌跡,此時所謂的閹黨勢力,也開始遍布朝野了。
果不其然,盧象升道:“魏閹這豎人,張揚跋扈,閹黨可惡!”盧象升此次去太原見劉策,卻被東廠的番子擋在巡撫衙門外。魏忠賢得勢,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派手下緹騎去“拜訪”了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領頭官員。
胡振江卻不接話,反問譚良棟:“皇上平反張居正,看是有變革之意,為方孝孺顯名,表自己行寬仁之道。譚把總,你覺得是不是這樣?”
譚良棟笑著回道:“這些都是朝廷大事,我只是小小一介把總,摻和不了這樣的大事。建斗,今年各縣仍沒有降雨,春耕無法進行,這眼看著又是一個旱災,巡撫大人那邊可有準備賑糧?”
盧象升沒法回答這個問題,這次他去太原,連巡撫衙門的門都沒進去,更別說見到劉策?;貋砗笏址戳诉@段時間朝廷的邸報,也沒有看到關于賑糧賑災的決議。
“國是艱難。”盧象升只能搪塞。
胡振江看了譚良棟手里的邸報,道:“魏忠賢得勢,巡撫大人只怕是自顧不暇!”
胡家在江南屬于大族,家中在朝為官的不少,很多朝中之事胡振江都知曉。劉策的政治立場偏向東林,素來和齊楚浙黨不和。天啟初年,東林一派大盛,打壓得齊楚浙三黨分崩離析,魏忠賢得勢后,齊楚浙三黨的殘余分子紛紛聚集在魏忠賢麾下,聚成一黨,同東林黨對抗。
劉策偏向東林一派,自然受到魏忠賢的嫉恨,此次派東廠番子到太原,就是尋劉策的麻煩來了。
盧象升是劉策看重的人,對這也心知肚明。
譚良棟也熟悉這段東林黨和閹黨相爭的歷史,不由道:“朝堂爭斗如此劇烈,山陜大旱誰來管?”
“良棟……”盧象升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回,朝廷當前這樣,哪還有余力管這些事情。
胡振江看著盧象升不語,深吸了口氣,開口道:“建斗,你是不是認為當前朝廷北有建虜、南有叛亂,開支甚大,沒有救災之力?”
盧象升默然,同意了胡振江的說辭。
“哼!”胡振江冷笑,站起身來,道:“有一番話,我憋在心里很久了,山陜連續(xù)數(shù)年大旱,現(xiàn)在陜北已經(jīng)混亂,朝堂諸公難道不明白千里之堤毀于蟻穴的道理嗎?若這樣下去,兩省遲早大亂,到時蔓延北方,進而波及全國,到時說什么也晚了!”
盧象升騰地站起身來,厲聲道:“濤起兄,慎言!”
胡振江不理盧象升,繼續(xù)道:“朝廷沒有救災之力,我是一點都不贊同這一點。國朝開國至今,親王郡王、皇室宗親遍于天下,按照規(guī)制,一個親王一年就要供祿米五萬石、鈔兩萬五千貫、錦緞四十匹、纻絲三百匹、絹五百匹、紗羅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還要一千匹,其他開支更是不勝繁舉。建斗兄,你算過沒有,一個親王耗費國帑就如此之巨,那么多的皇室宗親,耗費國帑又是多少?”
譚良棟細細的聽著胡振江的話,他沒有想到皇室一年的開支如此之巨。
胡振江離開座位,正對著譚良棟和盧象升二人,繼續(xù)道:“還有,這些皇室宗親、宮中宦官、各級官吏,所兼并之田莊占天下四分之三而不納賦,小民百姓能耕之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稅,何其荒唐!”
“今山陜大旱,本應是損有余補不足,但現(xiàn)實還是損不足奉有余,皇室宗親、各級官吏腦滿肥腸,小民百姓眾口嗷嗷,長此下去,禍患不久!”
譚良棟面無表情,但心里卻很是震動,胡振江所言直指此時明王朝真正的弊端,明王朝養(yǎng)士兩百年,養(yǎng)出了一個可怕的、自私的、極度貪婪的士紳集團,在朝為官,在鄉(xiāng)為紳,把控著一切。這個集團,是明王朝的根基,也是埋葬明王朝的主力。
胡振江的話說得很誅心,盧象升豈能不明白,甚至他比胡振江要更明白。這次他去太原,走時就有傳聞,劉策同意東廠太監(jiān)入駐解州鹽池,掌解州鹽政。以太監(jiān)們的斂財手段,到時必定會刮地三尺,榨干人們的最后一絲骨血。
這個過程官員們是不會有損失的,甚至說不好各級官吏還會有額外的收入,到時這種種的一切都會壓到小民百姓的肩上,以此時山西干旱的現(xiàn)實,人們不造反才怪。
現(xiàn)在的晉西北能保持著穩(wěn)定,那是有呂梁營在鎮(zhèn)守,但這種鎮(zhèn)守很虛,上面是劉策一直在想著五縣能上交夏稅秋糧,下頭譚良棟心思不明。這次同譚良棟一道在大同行動,盧象升很清楚譚良棟決不是什么忠君敬君之人,呂梁營的根基是柳林的礦工和周邊的農(nóng)戶,譚良棟是不會跟著劉策的指揮棒走的。
想到這,盧象升突然發(fā)現(xiàn),什么時候譚良棟和胡振江開始聯(lián)手,剛剛胡振江的那番話話明顯是意有所指,暗暗指責劉策對晉西北的政策是在殘民害民。
盧象升心很累,便道:“前幾日連續(xù)奔波,我有些累了,先下去了?!?p> 在盧象升走后,胡振江搖搖頭道::“建斗他當了這官,真是有些黑白不分了?!?p> “建斗他也是身不由己,不過我倒是沒想到,胡振江你居然會說出這番話,直言當前天下之大弊。”譚良棟對著胡振江,似笑非笑道。
胡振江的表情很嚴肅,沉聲道:“為何我要棄孔孟之道,學法家之思想。這天下日漸沉淪,非要進行一次變革不可。然而前有王半山變法,今有張?zhí)栏母?,全都失敗,前宋丟掉半壁江山,自此一蹶不振,大好河山終歸蒙元韃虜之手,我大明又能撐多長時間?”
王半山變法即宋朝神宗皇帝時王安石主導的熙寧變法,張?zhí)栏母锸敲鞒褡诨实蹠r張居正實施的一系列變法,二者的結果最后都失敗了。王安石變法在支持他的神宗皇帝去世后,被反對他的舊黨全部否決,并引起了更大的新舊黨爭,變法成果毀于一旦。
張居正變法則在張居正去世后被神宗皇帝親自否決,并廢除了他變法的核心“一條鞭法”,變法成果付諸東流。
胡振江不愿繼續(xù)科考,是因為他看透了張居正變法失敗的根源,但是他不能說出來,也不敢說出來,他沒有李贄那般堅定的心志和非與常人的膽量。
譚良棟坐正身子,突然道:“濤起,若是有個機會能讓你找到自己的變革之路,你會不會去追索?”
“會,這是我做夢都想知道的!”
“但是,如果你在追索的路上,發(fā)現(xiàn)這條路異常艱難,不被人們所理解,甚至遭到人們的唾罵、仇恨,你還會義無反顧的繼續(xù)下去嗎?”
胡振江猶豫了,有些艱難道:“到時,可能就由不得我了吧。”
“人間正道是滄桑啊。濤起,你是個明白人,建斗他已經(jīng)入了官場,只能和光同塵,有些事他看透但不能說破?!?p> “我明白啊,但正因為這,我才要在他面前說破?!?p> “我也明白,你是為了我和他,但有些時候你的腦袋是決定不了你的屁股的?!?p> 胡振江嘆道:“那就看建斗怎么選了?!?p> 盧象升很矛盾,胡振江的話字字如刀插在了他的胸口。以山西現(xiàn)在的境況,朝廷若是可以削減代王、晉王兩座王府一半的用度,用到賑災上,就能大大的緩解災情了。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朝廷連災區(qū)的賦稅都不肯免,就連劉策這樣的老成之人也在想著怎么收回五縣的夏稅秋糧,甚至不惜把壓力壓在呂梁營。
還有各級官吏,前年新皇登基,朝廷撥下救災欠款,但是,等這筆錢到了受災地,能有四分之一的剩余就不錯了,這還是在晉南這樣比較富庶的地方。至于晉西北這樣的地方,連一文錢都沒有!
想了整整一夜,盧象升,這位歷史上明末少有的能臣,最終做出自己的決定。洗手凈臉之后,盧象升提起筆,在給劉策的文書里寫下第一句話:
“學生舉薦譚良棟為呂梁營千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