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均從沒想過這把槍真能打中人。
他以為這破玩意只能有兩種下場,要么打不響,要么炸掉他的一只手,沒想到子彈真能筆直飛出去。
“看吧?!庇白诱f。
自從他們倆離開那座蘇聯(lián)時代的地下觀測站,已經(jīng)過了將近八個小時。
在一片漆黑之中“游泳”比預(yù)想中更加累人,最糟糕的是缺乏成就感。好在影子像個教練一樣不停地鼓勵他,安排休息,又把他從休息的安逸狀態(tài)趕出來,繼續(xù)在黑暗中前進。
他們之間沒什么好聊的。一開始,李均還想和他聊聊那些他自己也記不清的事情,聊聊他那棟破房子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聊聊明迪,還有他的那個小孩……叫什么名字來著?
但是影子知道的并不比他多,在NZT99的幫助下,他們甚至能記起幾個月前看過的報紙上任意一版的廣告,但是那些記不起來的內(nèi)容,仍然是一片模糊。那些神經(jīng)元之間的特殊通路已經(jīng)斷開了,興奮模式已經(jīng)喪失,不再能恢復(fù)到生病之前的樣子了。
他們只能聊聊這座城市,聊聊他們剛剛經(jīng)歷的事情。
世界的兩側(cè)有著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的區(qū)別,多一物少一物都有著特別的意義。
就監(jiān)控站來說,世界的兩邊的區(qū)別,初看起來只有一面墻、兩道欄桿和一套銹蝕不堪的儀器而已。墻在那邊,欄桿在這邊,激光器的外殼掛在隧道的頂部。墻和欄桿的位置是重合的。只要不是騎在欄桿上等著藥效消退,應(yīng)該就不會被卡在墻壁里。
在更加現(xiàn)實的那一邊,墻壁后面是一間狹窄的隔間,隔間靠外的墻根邊也立著一道護欄,對應(yīng)著平臺和深淵的分野。
藥效很快就消退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在背景中不斷重復(fù)的嗡嗡的噪音、窒息感和難以忍受的頭疼?,F(xiàn)實重新壓了上來,開始箍緊李均的咽喉,影子的吩咐開始變得支離破碎,不過好在他已經(jīng)把要做的事情抄在了小臂上。
現(xiàn)實一側(cè)的天花板上吊裝著一臺相當(dāng)沉重的設(shè)備,像一朵特別凝重的積雨云一樣掛在他的頭頂上,影子要的就是這臺機器。
當(dāng)年蘇聯(lián)人想到了一種辦法來確認那片黑暗空間中某個點的位置。就算在世界的這一面,只要他們愿意,光在均勻介質(zhì)中傳播的速度仍然是恒定的。
影子說,這樣他們就規(guī)避了很多關(guān)于微觀世界和物質(zhì)組成的問題,順便也節(jié)省了一套通風(fēng)系統(tǒng)。
這臺機器里安裝的激光器會照射到那個特定的“點”上,反射回來,被一套光電感應(yīng)器捕獲。從脈沖激光發(fā)射到接收到信號之間的時間差,再乘上介質(zhì)中的光速,就是距離了。如果有一個足夠強大的光源,在適當(dāng)?shù)慕橘|(zhì)中也可以用來指示方向。
那臺機器的底盤看起來像是從ZU-23-2高射炮上拆下來的,機身左側(cè)照舊安裝著一個鋼管繞成的座椅。機器的殼體騎在方向機轉(zhuǎn)盤上,大約和高低機連接在一起。
它自己上面還有兩個大旋鈕,似乎是用來進行微調(diào)的。不過那殼體內(nèi)部大部分的東西已經(jīng)被搬空了,只剩下了幾片粗糙的接線板,幾個空蕩蕩的鐵皮盒。
他不明白為什么要用到這堆破爛,影子也沒有詳細解釋。他一手扶著座椅的靠背,單手從藥盒里抖出幾粒透明的藥片塞進嘴里。
他不是很清楚該怎么“把機器帶到另一邊”,只是按照影子的指示悶頭去做。影子讓他把背包之類的累贅留在現(xiàn)實里,他就照做了。影子叫他握緊把手,他就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把手上。影子叫他像之前那樣超量服藥,他就吞了至少五片。
NZT99的效果沖進了他的腦子里,把整個世界的所有色彩都沖淡了一些。隧道里最黑的地方變成了深灰,最后又重新暗了下來。“現(xiàn)實”中的窒息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約25攝氏度的干爽空氣。
他又過來了。
影子比他回來得稍早一些。李均剛喘過一口氣,影子就開始催促他了。
他助跑了幾步,閉著眼睛躍進了深淵之中。他沒有感覺自己像一只鳥一樣被空氣托舉起來,也沒有感覺到從下往上擦過臉頰的風(fēng)。而是被一種阻力給團團圍住,活像是只被樹膠粘住了的飛蟲。
這種粘滯的感覺給肺帶來了很大的負擔(dān),吸進去的每一口氣都堵得胸口發(fā)悶,而吐氣的時候卻得吐到兩眼發(fā)黑才行。
在路程的中途,他突發(fā)奇想,想象出了一條分界線。在這條界線以上,空氣僅僅是空氣,25攝氏度,濕度百分之15,清爽得就像是“室溫”這個概念的標(biāo)本。
在分界線之下,仍然是粘稠的氣體,稠到讓他能以可以接受的效率向前滑行……不過他很快就改了主意,既然他不需要忍受這種粘滯感對肺部的壓力,他自然可以把它想象成別的什么東西。
他開始想象經(jīng)過太陽曝曬了一個中午的湖水,而深淵回應(yīng)了他,漾起了一陣散發(fā)著淡淡泥腥的溫暖波浪。
在黑暗的背景上,浮現(xiàn)出了一片陰暗樹林的黑暗輪廓,黑色的云霧環(huán)繞著暗沉的遠山。記憶中失去了標(biāo)簽的場景正逐漸活過來,一個李均從未見過的孩子的影子咯咯笑著,從他身后一躍而下,跳進了他面前的湖水里。
還有更多的陰影正沿著棧橋走來,木板嘎吱作響,笑聲和聊天聲混在了一起。一輪漆黑的夕陽飛快地從天頂滑落,懸浮在漆黑的山口之上,將他籠罩在了無法直視的黑光之中。
“別去想細節(jié)!”影子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千萬不要幫他添補細節(jié)。”
一條小臂長的鱸魚搖擺著身體,從他的腿側(cè)滑過,在水面下卷起了一道清涼的漩渦。湖上吹來了一陣風(fēng),推著浪頭朝觀測站的隧道里涌去。第一道浪拍在隧道的盡頭,像拍擊著一面鼓一樣,發(fā)出了一聲低沉的悶響。
“別去想!”影子警告他。
李均記憶中的模糊碎片也只有這么長。他心神一凜,水面再次平靜了下來,淡淡的腥氣就此消失無蹤,轉(zhuǎn)而開始散發(fā)出一種游泳池似的氯味。
他跟著影子的聲音在黑暗中小心地調(diào)整了幾次位置,又稍稍提高了些水位,“免得把腳卡進地板里”。這種感覺就像閉著眼睛倒車進車庫一樣,或者說,就像蒙著頭??坑钪骘w船一樣。
接下來就是等待。
超量攝入的NZT-99并沒有讓他變成超人,那些神奇的通感甚至也沒有再出現(xiàn)。他猜這是因為“發(fā)揮想象力”已經(jīng)用掉了藥里的能量,也有可能是因為他還不夠?qū)P摹?p> 就在影子指揮他調(diào)整位置的時候,他不斷地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朦朧聲響。這些背景噪音和水聲混在一起,只有當(dāng)他停止撥水,浪頭漸漸遠去的時候,才會逐漸浮現(xiàn)出來。
一開始,他還沒有意識到那是什么聲音,直到有個女人尖叫似的笑聲刺穿了距離的阻隔。那聲尖笑實在是太過于銳利了,刺得他的耳膜發(fā)疼。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jīng)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那些聲音上。等待藥效再次消退又是個漫長的過程,而人的大腦卻不能閑下來。
有人濕著腳吧唧吧唧地沿著游泳池邊奔跑,哨子響了起來,但是腳步聲并沒有停下,只是回以放肆的大笑。
浪開始從泳池的那一頭一陣一陣地涌來,溫柔地順著他的脖頸撲上來,撓著他的下頜。這時候他已經(jīng)能感覺到自己正在接近下一次藥效的消退,周圍的空間中正有些東西隱隱約約地浮現(xiàn)出來。
幾分鐘之后,一盞日光燈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虛無之中,接著是它上面接著的導(dǎo)線。李均只眨了眨眼,就發(fā)現(xiàn)自己正懸浮在如同神經(jīng)系統(tǒng)解剖圖一般復(fù)雜的線纜和管路之間。影子說的建筑正在他的周圍排開水體,制造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這座建筑,會把他想象出來的池水推到哪里去呢?他這么想到。也許被排開的水會沖進那座小小的觀測站里,浪頭會把那條狹長通道兩側(cè)的門統(tǒng)統(tǒng)給沖開,然后,再沿著旋轉(zhuǎn)樓梯往上……
更多的墻壁開始落進池水里,而地板則開始在他腳下合攏。他一開始還能聽見浪頭隆隆遠去,不過墻壁剛一合攏,有什么東西就兜頭罩住了他,于是這一切幻象也就都消失了。他往下跌落了難以察覺的2公分,僅僅只是在地上踏實了而已,就像從出神的狀態(tài)驚醒了過來一樣,就像一場短暫夢境的最終落點。
他朝著印象中之前看到過日光燈的方向走了一步,頭盔立刻就頂?shù)搅耸裁唇饘偕?,頂開了一線光明。
他伸手一推,鐵皮門嘎吱一聲從鉸鏈上脫落下來,倒在地上。先前從虛無中浮現(xiàn)出來的那根日光燈管就懸在天花板上,光線穩(wěn)定,幾乎沒有閃爍。燈光映照在貼著白色瓷磚的墻壁上,明晃晃地扎人眼睛,讓他一時沒法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變化。
李均伸手擋了擋光線,低頭時無可避免地看到了一張照片。照片就貼在鐵皮門的背后:兩個穿著軍裝的年輕人摟著肩膀湊在畫幅的中央。
其中一張面孔看起來有些眼熟,但他想不到一個具體的名字。這個人在名單上嗎?還是在簡報室里展示過他的照片?他試著回憶起簡報會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坐在房間的后排,前面坐著個橘紅頭發(fā)的英國佬,再往前則是亮白的銀幕……
他擼起袖子,終于留意到了自己寫的“吃藥”兩個字。
哦,對哦。
吃過藥以后,記憶重新變得清晰了起來。他重新開始回想那場簡報會,折疊椅支撐腿的轉(zhuǎn)軸松垮垮的,一靠著椅背就會發(fā)出怪聲來,坐在他前面的那個英國佬似乎來自特別偵察團,他戴過和SRR徽標(biāo)很類似的低可視度臂章,亮白的銀幕前站著一只蛾子,它是聯(lián)合安保的一名行動分析專家,投影儀畫面的邊緣在它的臉上切出了一個直角。
那只蛾子用它纖細的小手握著激光筆,指著一個俄國人的頭像,褐色短發(fā),綠色的林地迷彩。
這個人李均見過,還問他討了口煙抽。蛾子說這人是停車場周圍的幾個游動哨之一,性格比較配合。
……為什么是一只蛾子?它尖尖的腦袋兩側(cè)長著一對漆黑的小眼睛,觸須軟軟地隨著空調(diào)的氣流前后搖擺,它看上去就是這個場景的一部分。
但是,為什么是一只蛾子?
他從柜子里鉆出來,抽出手槍,朝不遠處的門口走去。透過門上的玻璃往里望去,里面是一間頗為寬敞的浴室……或是洗消室,因為有四五件大頭娃娃似的防化服掛在對面的墻上。
這里應(yīng)該不是出路。
他往后縮了縮,借著鐵皮柜子的掩護又轉(zhuǎn)向了另一邊。
更衣室的這一側(cè)只有一扇普通的門,門上貼著一份圖紙。“洗消及互相檢查”:一個小人穿著防護服舉起雙手,而另一個簡筆畫小人則在稍遠些的地方,平舉著一根長桿捅著他的腋下。下面還有兩幅類似的宣傳畫,“有害物質(zhì)識別”和“自我隔離”。
李均握緊了手槍握把,用虎口壓緊了保險板,左手正要擰動門把手,忽然聽到門外有什么東西窸窸窣窣地走過。
這種窸窸窣窣的響聲觸動了一些很不好的回憶,這些回憶很快就構(gòu)成了那種生物的形象,他很快就分辨出了那軟軟的腳尖著地,然后在地板上拖著翅膀行走的聲音。
他很確定外面是一只蛾子。那些蛾子給他注射過什么東西,展示過什么文件,于是他視若無睹地接受了它們的任務(wù)。
但為什么是蛾子?
他到底被注射了什么東西?
“別擔(dān)心,只是記憶消除劑而已?!庇白诱f。
那腳步聲停在了走廊外的不遠處,李均只往影子聲音的方向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并沒有開口。
“你開門出去,它就在右邊?!庇白诱f,“對著它身體中間那節(jié)的中央開火,相信你的槍?!?p> 李均嗯了一聲,拉開門,向右一轉(zhuǎn)。那只蛾子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側(cè)對著他。
“你是哪個部門的?”蛾子問道。
李均不知道側(cè)面能不能打中影子說的位置,于是搪塞道:“呃……保安?”
“還沒下班?”
“剛上班?!?p> 蛾子并沒有懷疑,它完全轉(zhuǎn)過身來,袒露出毛茸茸的胸口。
“那正好。”它的一支胳膊指著走廊的另一端:“我剛才聽到上面有點動靜,麻煩你們出去看一下,好吧?”
李均笑了笑,不過隔著面罩很難看出他的表情,而且也很難說蛾子到底在不在乎人類的表情。
他不敢賭,而影子卻在他耳邊催促道:“打他啊!等什么!”
于是他抬起小臂,胳膊肘鎖定在腰側(cè),上臂用力夾著側(cè)肋。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對準(zhǔn)了,虎口和食指一起發(fā)力。
手槍的保險握板發(fā)出了嘎吱一聲怪響,但槍并沒有卡殼,而是發(fā)出了一聲他根本沒有預(yù)料到的巨響。
李均從來沒想過這槍能有這么響,那只蛾子也沒有想到。
它捂著傷口下面一點的地方,歪了歪頭。煙霧從它胸口的絨毛間裊裊升起,一蓬火焰從煙霧中探出頭來,轉(zhuǎn)眼間就開始朝四周貪婪地擴張了起來。
“看吧?!庇白诱f。
蛾子開始燃燒,煙霧和熱量很快就觸發(fā)了噴淋系統(tǒng),走廊里的燈光也被關(guān)閉了,只剩下電池供電的紅色應(yīng)急燈。
“你這次做得很好。”影子的聲音聽起來濕漉漉的,“你干得不錯?,F(xiàn)在你那邊的尸體怎么樣了?”
“不怎么樣,我寧愿它繼續(xù)燒著?!倍曜拥氖w現(xiàn)在開始散發(fā)出一股霉味,李均感覺自己都被這味道給浸透了。
影子沒有理會他的抱怨,繼續(xù)指點道:“你過來,摸摸它胸口右邊,看看是不是有一張工牌?!?p> “什么?”
“它應(yīng)該帶著一張門禁卡,你來找找看?!?p> 把手伸進濕漉漉的絨毛里并不是令人愉快的體驗,好在李均戴著手套,所以他只覺得自己可能正把手探進一堆發(fā)霉的濕抹布里。
在這堆破布條一樣的絨毛深處,確實藏著一件硬物。李均把它掏了出來,可能還扯斷了什么觸感很惡心的東西。
那居然是一個錢包,一個皮革錢包,角落上用金線繡著一個字母縮寫。
“你找到了嗎?”影子問道。
“等下?!?p> 李均隨口應(yīng)了一句。
這時候消防噴淋管路里的水壓已經(jīng)很低了,走廊里的傾盆大雨,終于變成了一股水流,斷斷續(xù)續(xù)地澆在蛾子的尸體上。
他借著最后這點水流沖了沖錢包上的污垢,打開錢包,伸手抹開了幾點濺在內(nèi)頁上的水珠。
錢包的透明夾層里壓著一張全家福,照片上是表情過于開朗歡樂的一男一女,擁抱著一個明顯沒有那么快樂的小女孩,一家三口坐在一片綠得過于鮮艷的草地上。
他想象不出這三個人和這只蛾子有什么關(guān)系。說實話,任何東西,只要它看起來和這種蛾子不一樣,李均現(xiàn)在都很難將它和這條走廊、這棟建筑和這座城市聯(lián)系在一起。
他有些心煩意亂地翻了翻錢包,錢包里夾著幾張歐元,除此以外,還有幾張異常平整的大面額紙鈔。
“你好了沒有?”影子又開始催他了。
“馬上。”
他把錢包揣進口袋里,再伸手進去摸。這一次,他感覺自己好像是觸到了傷口的邊緣,于是手又往右邊去了點。一件輕輕薄薄的硬物在他的指節(jié)上磕了一下,被他反手抓住,扯了出來。
“我拿到門禁卡了……應(yīng)該是?!?p> “那好,我們走吧?!?p> 他們從走廊的盡頭走了出去,進入了一間不知道有何用處的大廳。大廳里一排一排地擺滿了書桌,每隔幾排,還立有一張泳池救生員用那種高腳椅子。
整個大廳乍一看起來就像是一間特別巨大的考場,在其間稍微走了一段路,他又覺得這其實是靠奴隸勞動運作的采石場。
因為大廳里彌漫著一股隱隱約約的尿味,李均一開始還沒有留意,直到他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桌角,一瓶泛著泡沫的液體從桌下滾到了走道里。
“這到底是個什么地方?”
“這是他們進行抄寫的地方?!庇白诱f。
“抄寫?”
“他們會到一個地方去,見識過一些東西之后,再把這些東西寫出來,形成原稿?!庇白有牟辉谘傻亟忉屃藘删洌芸炀褪チ四托?,總結(jié)道:“你就當(dāng)是在寫游記好了。”
李均很難理解他的用詞,追問道:“但是……為什么是‘抄寫’?”他順手從桌上抄起一份裝訂好了的文件,借著燈光一翻。
他認得出文件上的詞句,乍一看這是一份格式凌亂的商業(yè)計劃書。一開始只是泛泛而談地描述起了一個粗略而簡單的促銷計劃,某一家門店應(yīng)該怎么調(diào)整某個貨架的陳設(shè),進而變得極為具體,開始逐行逐句地修正起了一段談話的內(nèi)容。
他又翻開了下一頁,文中記敘的想法中途從“下周的區(qū)域經(jīng)理會議”施施然跳轉(zhuǎn)到了一個名叫瓊的女人身上,還有一些關(guān)于她相貌的很主觀的評價。
這是本小說嗎?
他跳過了幾行,又翻過一頁,主人公已經(jīng)重新開始思考另一家地毯店的促銷活動了。文字變得更加跳脫,一會兒是一張灰色長絨合成纖維地毯的尺寸和一張茶幾的對比,一會兒是同一款地毯和另一款“新上的沒什么味道的白的”柔軟度上的差異,“只要一摸就摸得出來”,有時候則是“老房子里那種墨綠的”。數(shù)字和尺寸穿梭于種種意象之間,時不時還會夾雜幾個人名。
他很快就迷失在了一重又一重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比喻中,不同尺度的評分像流星劃過夜空一樣在文字中時隱時現(xiàn)。他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套方案,激進跳脫的顏色和花紋被擺在了正對店門口的貨架上,就像一只熒光綠貓的背部,正適合鋪在地下室的地板上開熒光派對。
主人公沒有詳細描述他想象中酒精和汗水的氣味,只在腳注中標(biāo)出了這種混合氣味引用的來源:33-11793 “迎新派對”p.133,《大衛(wèi)-溫克勒的思緒》。
李均又往后讀了幾行,主人公又一次將思維發(fā)散開去,開始描述一個“小卡魯索”畸形的膝蓋,卡魯索兄弟在拆車廠工作的父親,還有他們趾高氣揚的母親一些令人耿耿于懷的用詞。李均終于被這一圈又一圈的敘述繞暈了頭腦,也失去了繼續(xù)讀下去的信心。
這東西根本沒法讀,他心里已經(jīng)下了判斷,于是又把冊子重新合上,在手上扇著。
“這到底是什么東西?”在穿過整個大廳之后,他終于忍不住問影子。
“你說什么?”
這家伙是在裝蒜嗎?
“我看了他們留在書桌上的東西。這哪里像游記了?”說話間,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大廳的另一端,走進了一座樓梯井,正在昏暗的光線中向上攀登。
影子的輪廓又一次被環(huán)境中的陰影掩蓋了,李均感覺它還走在自己前面,但也不確定。
“你看了啊?!庇白佑朴频貒@了一聲。李均也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只能默默地繼續(xù)爬著樓梯。
“你看到了一個人的想法是吧……也難怪,你看,我說的游記就是,這東西就像是記錄者闖進另一個人的腦子里,然后把他能記住的一切都記錄下來的‘游記’?!?p> 影子忽然在樓梯中央停了下來,他的聲音一下子拉到了李均的耳邊:“你知道,有些人認為我們的這個世界是一個故事,我們都只是一個神……或是上帝,或者是隨便什么東西想象出來的。”
李均下意識地反駁他:“這也太扯了……”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實在對自己的影子說話,還有什么能比這更扯淡呢?
影子沒有理會他,繼續(xù)說了下去:“在這些東西出現(xiàn)之前,當(dāng)然可以說是‘太扯淡了’。但是……兄弟,這就是一個例子?!?p> 李均:“這怎么能算是個例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這是個例子,因為它證明了描述一個世界的絕大部分細節(jié)是可能的,而且還有些人正試圖把那個故事塞進我們的世界里?!?p> 李均打斷了他的話:“不,我是說,你是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的?”
影子沉默了一會兒:“……大概是因為我在這里被困得太久了?!彼穆曇麸h忽間越過了李均,重又開始沿著臺階而上。
李均也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繼續(xù)跟著他往上走。他越想越不對勁,忍不住又問了出來:“我還是沒搞懂,你是說剛剛那種文章?但是一個故事怎么能變成現(xiàn)實的?”
影子:“我們應(yīng)該都知道河畔城事件吧?!?p> 李均當(dāng)然知道,那是911以后發(fā)生在美國本土的規(guī)模最大的恐怖襲擊。十五名本土恐怖份子在海外策劃者的指導(dǎo)下,襲擊了國土安全局的一個網(wǎng)絡(luò)空間指揮中心,炸毀了司法部的一個證據(jù)儲存中心。按照新聞報道,他們最后的目標(biāo)屬于FERC,一個監(jiān)管能源的聯(lián)邦委員會的辦公室。他們幾乎成功了,但是河畔城SWAT在街道上截住了他們。
那起襲擊總共造成了233人身亡,要不是疏散及時,被定向爆破的大樓還會造成更嚴重的傷亡。
“但那是伊朗人干的,不是嗎?”
“當(dāng)然不是!”影子喊道。
“不是嗎?”李均有些痛苦地想到,在外面,關(guān)于那起襲擊的電影大概都已經(jīng)上映了。人們受到的創(chuàng)傷,最終肯定要給那些無法阻擋的力量推開抹平,這個世界就是這么運作的。
“我是說,呃,你沒聽說過‘邪惡超人’嗎?”影子問他。
“哦,你是說那個……但那不是從樓里炸飛出去的碎片嗎?”一提到這個關(guān)鍵字,李均就想起來了。那是MSNBC新聞里的一段,被人加上了這樣的一個標(biāo)題重新發(fā)到了網(wǎng)上。
“那是真的?!?p> “但是在完整的視頻里……”
“那是假的,沒有什么‘完整的視頻’?!庇白蝇F(xiàn)在聽上去已經(jīng)像是鄉(xiāng)村電臺陰謀論節(jié)目的主持人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噢,別跟我說……”
“同樣的記錄就在這里?!庇白诱f,“就在這里。整件事里每一個人的記錄都在這里?!?p> “但……”
“我可以帶你去看?!庇白诱f,“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帶你去看。你要去看嗎?幾分鐘時間我們還是有的?!?p> 李均:“不是……還有……”
“聽我說完。在河畔城的襲擊發(fā)生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知道這個故事里的整件事是怎么發(fā)生的了。還有故事里的故事,故事里的故事里的故事里發(fā)生的事情?!?p> 他的聲音忽然湊得很近:“聽好了,就像我們一樣,‘邪惡超人’這個角色是必然會被寫出來的。他!是!必定!會在一切故事中被寫出來的!”
李均忽然有些生氣:“但那只是個故事!”
“如果那是個故事,那就是個預(yù)言一樣的故事。一個精確到了每一個細節(jié)的預(yù)言?!?p> “但是……”
“別但是了!”影子也吼了回去:“你以為我不懂?我讀到了你!我讀到了我自己!明白嗎?我們就只有這么薄,我們疊起來才只有這么點?!彼赡苡帽攘藗€厚度,但是沒人能看到。
樓梯井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有某種大型機械在背景中隆隆地運行。
這時候,李均本應(yīng)該抓住對方的肩頭,但那只是個影子。
隆隆的聲音越過了他們,繼續(xù)下行,最后終于停了。
“這也太……你怎么能確定?”李均還不死心。
“有一首廣告歌的調(diào)子曾經(jīng)卡在我的腦子里,‘當(dāng)當(dāng)?shù)鹊堑鹊葻簟庇白影涯钦{(diào)子哼了出來。那確實是個令人感到耳熟的調(diào)子,在李均的記憶里卻沒有明確的來源。
“當(dāng)當(dāng)?shù)鹊堑鹊葻?。你知道原來的歌詞是什么嗎?”他自問自答地唱了出來:“‘你~從未見過的~好廚刀!’”
“你從未見過的好廚刀”像一柄老鑰匙打開一道舊鎖一樣捅進了李均的心里,一些失去了上下文的回憶重新涌現(xiàn)出來,和另一些斷了線的記憶搭上了鉤。
在重新組合而成的記憶中,他躺在失去了顏色、紋理和材質(zhì)的沙發(fā)上,望著缺乏細節(jié)的電視屏幕,一串電話號碼正顯示在屏幕上,然而他只記得是三個數(shù)字-三個數(shù)字-四個數(shù)字。
“你-從未見過的-好廚刀”又重復(fù)了一遍,電視畫面閃爍著進入了另一檔沒有內(nèi)容的節(jié)目。這時候一個像是從白色卡紙上剪出來的女人——沒有面貌、沒有身形、沒有任何特征,只有個人形的大致輪廓——無聲地走進了房間,扶著什么東西,用沒有特征的嗓音問他:“你怎么不叫醒我?”
他把腳從墊腳凳上放下來,起身朝那女人走去,情緒上像是要擁抱她。但是記憶就在這里戛然而止,自動快進到了和“當(dāng)當(dāng)?shù)鹊堑鹊葻簟毕嚓P(guān)的下一段回憶——他哼著這個調(diào)子在沖淋浴。
“等下,那么我那本書在哪里?”李均把語氣調(diào)整回了心平氣和的樣子。
他感覺影子退開了一步,沒等他開口,樓下又傳來了哐當(dāng)一聲。
“你的書在外面,在一個撿垃圾的人手上?!庇白铀坪跏菄@了口氣,“我們得稍微抓緊點。如果你要看河畔城的事,東西應(yīng)該就在上面那層,你可以在路上慢慢讀。”
李均有些猶豫,最后還是下定了決心:
“不,算了,我們還是繼續(xù)吧?!?p> 他們沿著消防樓梯一路向上,風(fēng)從他們的身后追上來,催趕著他們向上攀登。
大約十五分鐘后,影子喊住了他。他們倆終于離開了樓梯井,沿著一條走廊走進了一片地下停車場。
停車場的另一邊合著一扇兩三層樓高的大門,門板下半部分黏黏地積著一層污物,銹跡和污漬的分界線大致橫在和人眼齊平的高度。
他們從樓下的辦公室一路走來,除了那些隱藏在桌下的尿瓶之外,一切都看起來很整潔。就像在所有人離開之后,清潔工已經(jīng)把所有的公共區(qū)域打掃過了一樣——差不多就像外面正常的世界一樣。
這扇門看起來很不一樣,某種意義上算是迎合了李均的期待。
在那條分界線之下,門上凝著一層油亮的污漬,覆蓋在重重疊疊的銹斑上。如果有一個詩人在這里,他大概會把它看成新死之人正在皺縮的嘴唇。李均倒沒有閑情雅致去琢磨修辭,只是望了望周圍的墻壁。停車場的墻壁上并沒有類似的水線,
待他靠近那兩扇閘門合攏處的接縫,隱約能感覺到有一股清新的微風(fēng)從里面吹出來。
“過來,來刷一下卡?!庇白拥穆曇魪乃沂诌厒鱽?。
李均這才注意到閘門上的小門。他伸手抹開了一道油漆線上的油泥,把門禁卡湊了上去。
“這里面是什么?”他問影子。
影子聽起來很坦陳:“我們要乘電梯下到那位陛下的腦子里去,關(guān)掉一個開關(guān)。”
“什么東西?什么意思?”
影子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提醒他:“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還是先進去吧?!?p> 他們走進了那道閘門,進入了一段充滿了詭異馨香的寬闊隧道。李均先前聞到的那種清香,現(xiàn)在正隨著震動和噪音源源不斷地泵進隧道里。
“這玩意聞起來可真奇怪?!崩罹唤?lián)想到了一些化學(xué)武器的氣味,比方說沙林的輕微果香。他現(xiàn)在聞到的氣味倒也沒有那么特殊,只是一種生澀的植物汁液的氣味。
他們很快走到了隧道的另一端,那里同樣立著一道高大的閘門,外面還攔著一圈鐵絲圍欄。
李均遠遠地就注意到了圍欄上的洞,心想:這大概就是影子精心安排的結(jié)果。
他小心地跨過了倒在地上鐵絲網(wǎng),走到了圍欄的另一邊,憑著記憶摸到了一條縫隙。
原來里面的門果然也在這個位置啊。
他舉著門禁卡在對應(yīng)的位置晃了晃,果然有一扇小門解了鎖,彈開來,破壞了閘門平整的表面。
氣流和噪音從打開的狹縫里更為猛烈地迸發(fā)出來,甚至把門推開了一些。李均從風(fēng)的手里接過門,把它徹底撐開。
“小心點,先等升降機上來?!庇白犹嵝阉?。
李均把門上掛著的繩索挪到一邊,一手扶著門框,探頭朝下面望了望。一塊小廣場就在幾層樓以下的地方,正緩緩地升上來。門后拴著的繩索就在他腳邊隨著氣流輕輕搖晃,像一條枯藤一樣向下蔓延,落在了平臺邊緣的欄桿上。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從轟鳴中分辨出了一些不規(guī)律的雜音。
“下面有槍聲?”
影子:“大概是吧。別擔(dān)心,和我們沒有關(guān)系?!?p> 升降機的平臺很快就升了上來,停在了比閘門稍低一些的位置。李均踩著欄桿跨了過去,后腳剛一落地,平臺就重新開始移動,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亻_始往下降去。
就像是專門來接他的一樣。
“不是這樣的哦,它是來接那只蛾子的?!庇白酉袷遣碌搅怂南敕ㄒ粯樱洳欢〉孛俺隽艘痪?。
李均把那張門禁卡翻過來看了眼,卡上一側(cè)印著那只蛾子的正臉,看起來和其他任何一種飛蟲都差不多——一般來說也沒人會去認真分辨蛾子的相貌。
照片的右邊印著它的名字,拼寫有些奇怪,Asa...kawa?除此以外,卡面上就只有兩條條形碼而已。
它居然有個名字。李均皺了皺眉,把卡片塞回了口袋里。一只有名字的大飛蛾……這世界上還能有多少怪事?
“這要往下走多久?”他百無聊賴地在平臺中間踱了幾步,轉(zhuǎn)了個圈。他之前聽到的那些槍聲此時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更遠的地方,至少在幾百米以外。
在這座迷宮一般的建筑里,這種程度的噪聲很難判斷出具體的距離,再加上墻壁的重重反射,最終徹底模糊了全部的細節(jié)。
“別擔(dān)心,他們一定會比我們晚到的。”影子說。
李均感覺自己并不是這個意思,他飛快地回顧了自己和影子的全部對話。不,他并沒有在趕時間,一直是影子在催促他。
“不是,我是的意思是……我要下去做什么?”
他好像從來沒問過這個問題。
“你要下去關(guān)上一個開關(guān)。”影子的聲音就貼在他的耳邊,“你關(guān)上那個開關(guān),這一切就都會結(jié)束,然后你就可以回家去了。”
“但是……我要怎么離開這里呢?”李均的心里其實還有一個問題,就算離開了這里,他又要怎么回到哪里去呢?
“我們不是想好了的嗎?你可以去找那家酒吧,酒吧的地下有一條舊地道?!?p> “我還沒想到那么遠。”
“你要去那家酒吧,告訴酒吧的老板,他叫帕維爾,你要告訴他這里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
影子繼續(xù)說了下去:“你要告訴他外面的霧散了,讓他自己出去看。他會讓你坐在椅子上等一會兒,然后出門去找他的手下。在他的辦公桌下面粘著一把斯捷奇金手槍,有子彈,上了膛。”
李均只感到渾身發(fā)冷,他僵立在原地,聽著影子在他耳邊安排:“你要記得打開保險——他會讓兩個保鏢陪他進來,所以你得同時解決他們兩個——這很難,我知道……記得留一片藥到那個時候吃?!?p> “這些……是真的嗎?”他問影子。
影子:“相信我?!?p> 李均揉了揉眉毛上方癢癢的地方,一大滴汗水順著他的鼻子流了下來:“我是說……這些,呃,真的會像你說的那樣嗎?”
“會的?!庇白诱f。
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相信我。”
他們之間的沉默持續(xù)了一會兒,期間平臺外又掠過了十幾道同樣的巨型閘門。
李均終于被風(fēng)吹干汗水帶來的寒意激醒了過來。他解開腰上的急救包,蹲下身來,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他安安靜靜地用鼻子呼吸了一會兒,把掖在褲腰里的襯衣下擺拽了出來。冷風(fēng)順著他的后背爬上來,輕輕地撓著他的脖子梗。一汪汗水暢快地撒在了地上,沿著一道淺淺地溝槽緩緩流淌,從他撐著地的手掌下穿過,終于被小指阻住了。
他嘆了口氣,松了松背心側(cè)面的綁帶,順手把急救包墊在了脖子下面。
他躺了下去,一扇又一扇的門穿過了他的視野,堆積在遙遠的消失線附近。一盞又一盞的應(yīng)急燈從他面前劃過,加入到了那團難以分辨的黯淡光斑中。
影子似乎仍然站在原來的位置,他的聲音從一個李均不愿意仰頭去看的位置飄了過來:
“等這邊的事情完成了,我就會把所有的細節(jié)教給你,然后我們就能回家了?!?p> 李均知道自己有很多應(yīng)該問的,但是他總感覺自己已經(jīng)問過了。倒不是說他隱隱約約地記起了什么,只是他大致已經(jīng)從影子的態(tài)度里猜到了答案。
他應(yīng)該休息一下,真正困難的還在后面。
……
李均感覺自己至少睡了三四個小時,頸背的酸痛也舒緩了一些。然而當(dāng)他醒來的時候,齒輪哐當(dāng)哐當(dāng)咬合的聲音立刻提醒了他,他還躺在升降機的平臺上。
升降機仍在下降,燈光仍是暗暗的一團。他就像還在原地一樣,隨著被懸掛機構(gòu)緩沖過的震動起伏。
“我們快到了。”影子說。
李均坐起身:“我睡了多久?”
“20分鐘?!庇白勇犉饋砗芫瘢澳懵劦侥枪晌秲毫藛??”
他說得沒錯,那股青草味變得越來越清晰了,清晰到就像只是在一墻之隔的地方。他有些難以自制地望向了墻壁,但是這座深井的墻壁并沒有變成那種保留了木頭原色的百葉窗,外面也沒有森林和草地。
那些槍聲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聽不到了,不知道是因為打完了,還是因為他降得太深,離得太遠。在“菠蘿”哨站防炮洞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又一次發(fā)揮了作用,讓他無視了所有構(gòu)不成直接威脅的響動。
“是有點……話說這到底是什么味道?”他問影子。
影子甕聲甕氣地回答他:“我他媽怎么知道?空調(diào)系統(tǒng)里全是這種腥味,里面味道還要更濃。忍著點?!?p> 幾分鐘之后,升降機平臺粗糙的震動忽然平順了起來,嵌在井壁上的齒條的顏色也和之前不同了,不知道是經(jīng)過了潤滑,還是使用了不同的材料。
升降機平臺下降的速度也在逐漸減緩,沒過多久,背景中的一種噪音停了下來,讓齒輪間的摩擦聲變得有些令人難以忍受。他聽到有什么東西正在他的腳下泄壓,一種新的吱吱聲被摻進了混響之中。
李均這時候才緊張了起來:“我真的不用帶把槍什么的?”
影子告訴他:“不用,如果槍有用我會帶你去找的。”
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們只是去關(guān)一個開關(guān)而已,放心。”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最后一道閘門從升降機平臺的邊緣緩緩升起。
這道閘門看起來更加厚實,也更加古老。閘門的表面油亮圓潤,就像是久經(jīng)流水打磨的卵石,其間還密布著蛛網(wǎng)般的溝壑。
李均感覺自己似乎在那些溝壑間看到了一只眼睛,但是閘門隨著升降機平臺的下降朝兩邊打開,一下就破壞了李均剛剛分辨出的圖形。
“出門往右走。”影子說,“一直走到底,就那一個房間,房間里應(yīng)該就只有那一臺機器,看上去像個按摩浴缸……”
“然后呢?”
“機器里可能有人,也有可能沒有,不管怎樣……你記得把里面的東西都拖出來,進去把開關(guān)關(guān)掉?!庇白拥恼Z氣聽起來有些不太確定,“那個開關(guān)就在,呃,假設(shè)那是輛車,開關(guān)差不多就在離合和剎車之間靠上一點的位置?!?p> 李均剛剛跨過平臺和閘門邊框之間的裂縫,正站在兩道滑軌之間。他有些驚訝地回過頭來:“你不去?”
“我會慢一點。別等我。”
在其他任何時候,李均都會在這個時候狐疑起來。在此前的幾次嘗試中,只要稍有些風(fēng)吹草動,他就會脫離影子的控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最后死在了哪里。
但是這一次,謝天謝地,也許是影子的哪句話發(fā)揮了作用,李均只點了點頭,說了聲“那好吧”。
右轉(zhuǎn)盡頭的房間和外面的走廊之間,隔著一個頂天立地的金屬籠子,籠子的入口左右用沙包壘著兩個掩體,此時卻并沒有人在看守。
待他稍走近些,情況就顯得更加古怪了,鐵籠上的門雖然安裝了讀卡器和感應(yīng)鎖,但連合都沒有合上,只是虛掩著。
李均走過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門鎖的背后其實掛著一張塑封了的打印紙:“門鎖損壞,請勿關(guān)門。”
他掰開門,走了進去?!坝肄D(zhuǎn)盡頭的房間”的門也開著,里面安安靜靜的。
那種青草似的氣味確實更加濃郁了,李均懷疑自己隨時都可能走進一片草原上……說實話,他也沒去過什么草原,這種氣味讓他記起了剛被割草機整理過的草坪,只是更加濃郁,也許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能散發(fā)出這種味道的地方。
門里面是一座大廳,燈光充足,可能有一座體育館那么大,挑高還更高些。
大廳的左側(cè)立著一座造型厚重的水泥盒子,就像是在體育館里又造了一棟沒有窗戶的雙層住宅,顯得相當(dāng)怪異。
而且那水泥盒子自己居然還有個院子,一圈鐵絲網(wǎng)圍欄從它的墻根邊延伸出來,一直連接到門口這邊的墻壁上。院子里擺著一些連著許多線纜的大鐵皮箱,看上去像是某種電力設(shè)備。
大廳的另一邊看起來就像電影里NASA控制中心,桌上七零八落地亮著幾盞形狀各異的臺燈,電腦屏幕大多關(guān)著,間或有幾臺仍停留在輸密碼的界面。
除此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大廳中央的那團云霧了。
云霧的邊界大約在……怎么說呢,差不多在中圈弧頂?shù)饺志€之間,像一個完美的半球一樣扣在地面上。
五六臺攝像機被支在三腳架上,幾盞照明燈把那團云霧照得雪亮……李均雖然不想承認,但是顯然影子說的那臺機器就在云霧之中。
他瞥了眼“看臺”的方向,那些巨大的破開的繭軟軟地倒在各自的書桌上,破口處掛著一些破蛛網(wǎng)一樣的絮狀物。這場面實在是太惡心了,只要再多看一眼,反胃感就會一直延伸到場景中的每一個元素上,在他的腦子里和日光燈的高色溫?zé)晒饴?lián)系在一起,直到阿爾茨海默病找上他的那一天。
真見鬼。
他跨過一道橫放在地上的電纜,靠近了那一團云霧。
云霧極為克制地在一道無形的邊界后延展裊繞,意外地讓他聯(lián)想到了一窩貓仔,霧團吞吐著的纖細觸須就像是一些無害的軟綿綿的小爪子,正在抓撓著這邊的世界。
這他媽也太精致了。他回想起自己走進之前那道霧墻的時候,那片云霧可不像這樣,更像是一只大狗。
他回過頭:“你確定……算了。”影子沒跟過來,沒人能幫他做出決定。
“別算了,說說,你這是來找誰?說不定我認識。”一個嗡嗡作響的聲音在李均的正上方響了起來。
李均被嚇得幾乎在原地一跳,但他立刻又鎮(zhèn)定了下來。這個聲音聽上去沒有什么惡意,甚至可以說很友善。
他抬頭向上望去,有什么東西正趴在頂棚上,尺寸像臺小跑車,翅膀反著光……
他的喉嚨里“呷”地響了一聲,像只猴子一樣縮著手倒退了一步。
這時候,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對話,應(yīng)該找個借口來化解場面的尷尬。但他只是“呃呃呃”地發(fā)出了幾聲怪叫,做出了某種毫無意義的防御姿勢。總之,在那個聲音提出更多問題之前,他倒退著躲進了云霧之中。
乳白色的觸須從他的臉側(cè)掠過,在他眼前匯聚成了一片薄殼,就好像他跌進了一枚完整的雞蛋一樣。
李均往后倒退了幾步,于是撞上了某樣?xùn)|西。
那是一座祭壇,或是某種類似于祭壇的東西,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個祭壇,就像瑪雅人建造的那些平頭金字塔一樣。它可以是影子說的按摩浴缸,但李均更傾向于叫它祭壇。
那個祭壇看上去很漂亮,他猜它是用某種金屬制成的,堅硬而冰冷。祭壇的表面很光滑,呈現(xiàn)出了烤漆般的質(zhì)感,這讓它在某些角度看上去像是一輛豪華車:筆直的線條,齊整的接縫,還有那完美的平整度組合在一起,本身就能塑造出一種神秘感來。
這座祭壇上連接著幾條從外面引入的線纜,最粗的一條得有他的大腿那么粗,用一套帶滾輪的支架撐著,扎在祭壇的接口上。除此以外,其他的那些線纜也都安裝在各自的接口上。
真奇怪。
李均沒有仔細去想這里面有什么問題,他繞過幾條線纜和支架,走到了“祭壇”的右邊。
一條階梯嵌在祭壇的這個立面上,入口處開玩笑似地攔著一根寫有“禁止入內(nèi)”字樣的警戒線。他抬手撩開那根紙帶,快步?jīng)_上了臺階。
他兩步就踏上了臺階的頂端,又順著它往下走了兩級。借著外面的燈光,他看到了臺階的末端,好像有一盆液體在最后一級臺階下晃蕩著。
這和影子說好的不一樣,也和他預(yù)想的不一樣。影子叫他把里面的東西都丟出去,但他現(xiàn)在該怎么把這一缸水舀出去?
話說,這玩意到底是不是水?
他扶著甬道的頂棚往下走了兩步,下面的臺階上似乎是噴了一層橡膠顆粒,踩上去有一種粗糙而有彈性的摩擦感。
液面就在他的腳下輕輕晃蕩著,一半藏在他自己的陰影里,另一半則反射著外面的燈光。
他蹲下身,在如此之近的距離上,他也沒聞到什么刺激性的氣味。借著燈光,他很容易就看到了池子的底部,液體的透明度很高,只是帶了點顏色而已。
他摘下左手的手套,提著搭扣在液體里蘸了蘸。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干脆用小指沾了沾,小心地嘗了一口。
應(yīng)該是水。略微有點咸,但應(yīng)該是水。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摘下頭盔和背包,把它們放在了稍高的那一級臺階上,然后轉(zhuǎn)身撐著臺階滑進水里。
水溫激得他打了個激靈,不過這溫度差也不大,并不比室內(nèi)游泳池更冷,只是一池水罷了。水池的深度比他預(yù)想的要深一點,剛好沒過了胸口。
這哪里像一輛車了?他往前走了兩步,摸了摸池子對面的邊緣。甬道雖止于此,但是水池卻在繼續(xù)延伸,甬道外透進來的光線只能照射到他現(xiàn)在所站的地方。
甬道底部的這個小水池就像L底下的一橫,只有在縱橫相接的地方暴露出來了這一小塊水面。如果這里面有什么開關(guān),應(yīng)該會安裝在更深的地方。
他屏了一口氣,一躬身鉆了過去,用背抵著這段“管道”的上沿,向前慢慢移動。
影子說那個開關(guān)在“離合和剎車之間靠上的位置”,現(xiàn)在李均也不敢確定了。他往管子的盡頭挪了幾步,確定自己碰到了另一面墻壁,這才朝著大致的范圍摸索了起來。
一開始他什么都沒摸到,心律有些提升,氧氣消耗也加劇了。很快,他已經(jīng)度過了第一個困難期,現(xiàn)在需要對抗的是吐氣的沖動。
他確定自己已經(jīng)摸過了管道的整個上表面,它就像祭壇的外觀一樣光滑寒冷,沒有任何凸起或是凹陷。對面的墻也摸過了,光潔、平整,可能稍稍有一點點凹陷。
李均開始慢慢吐出一些泡泡,從被迫開始吐氣算起,他最多還能在水下待上十五到三十秒。
也許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退出去再來,畢竟水面就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沒有必要拼得那么極限。
但是他感覺自己能找到。他不想再拖了。影子告訴他,他只要關(guān)掉一個開關(guān)就能回家……這話當(dāng)然把很多事情都簡單化了,他可能還得穿過半片槍彈橫飛的城區(qū),去和一個黑幫頭子討價還價。不管怎樣,“關(guān)掉開關(guān)”就是回家的第一步,他不想多浪費時間,他現(xiàn)在就想回家了。
李均努力睜開眼睛,雙手撐了撐腦袋后面的墻壁,往下潛去。
那下面,好像有什么東西。
他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個把手,想象力和缺氧造成的幻覺此刻糅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副雙刀開關(guān)的樣子。
李均往前一撲,整個人徹底失去了平衡。他感覺自己抓住了開關(guān)的把手,于是奮力往下一拉。
積水嘩嘩地朝他的腳下退去,李均一時間還沒想明白怎么回事,只是本能地想抓住開關(guān),除此以外也沒什么可抓的東西。
是重力的方向改變了,你這傻瓜。他的腦子里有一個聲音在大喊。你這個傻瓜!傻瓜!
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將開關(guān)的手柄從他手里抽了出去,而他則虛捏著一個拳頭向前跌倒??諝怆m然重新充進了他的肺里,但是水仍然刺激著他的眼睛,光線經(jīng)過了幾次折射,在淚水和護目鏡之間形成了兩道虛影。
在這兩道虛影疊加而成的視野間,他看到有什么長著尾巴的東西正朝他走來,而他卻無法抗拒自己跌倒的趨勢,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有什么東西摔了出去,順著地磚滑到了一條椅子腿下。
有人在喊:“他是從哪來的!”
另一個聲音:“誰碰了那個按鈕?!”
“沒人按!”
爭吵似乎就要開始,忽然有人注意到了從李均懷里甩出去的東西:“天啊他有槍!”
尖叫聲和混亂的腳步聲緊接著響了起來,很快就擴散成了完全的混亂。
什么鬼?
李均咳嗽著爬起身,先把手槍撿了起來,轉(zhuǎn)身朝著聲音的方向。他摘掉護目鏡,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這時候房間里已經(jīng)沒人了,而他還在用一柄空手槍威脅著這間空房間。
這是什么地方?他記得自己鉆進了一個古怪的祭壇,在里面拉住了一個古怪的開關(guān)。影子告訴他,他只要關(guān)掉那個開關(guān),就能回家。
他現(xiàn)在可不在家里。
李均把身邊的辦公椅往桌子下塞了塞,他的手槍剛剛就是被這張椅子的滾輪擋住的。現(xiàn)在仔細一看,他旁邊的這排桌椅儼然是某種艦船的控制臺,桌面上安裝著幾塊屏幕,幾十排按鈕、滑塊和形狀各異的控制桿。
離他最近的這個控制臺上鑲著一塊金屬銘牌,上面被人貼了一張嫩黃色的便利貼:眨眼控制臺,關(guān)閉聯(lián)動前應(yīng)聯(lián)系右航行艦橋。
另一張便利貼粘在下面的另一個撥桿開關(guān)旁邊:
眨眼警報1
開
眨眼前必須將開關(guān)撥到開
?。ㄖ匾。┫葯z查開關(guān)狀態(tài)再聯(lián)系維護班
眨眼完成后會自動復(fù)位不必聯(lián)系維護班
關(guān)
他不敢多花時間細看,從這個狹小的拐角讓開了一步。他手里的槍正指著門口,門朝房間里大開著,可以望見外面的走廊,還有走廊墻壁上的焊縫。
這……等下,他之前正在一池鹽水里,現(xiàn)在怎么在這里?
李均謹慎地朝右邊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差不多就在他跌出來的地方立著一根從中間對半剖開的管子,地板上積著一小泊橙黃色的液體,還有他留下的幾個濕漉漉的掌印。
有那么一會兒,他幾乎錯以為自己是被沖到這里的,但是他的理智審查過了這個解釋,告訴他:不,不是這樣的。
他有些驚慌地踮起腳,從控制臺前的窗口往下望去。
云層鋪滿了他的整個視野,正緩緩地朝同一個方向移動,藍天只在這幅圖景的邊緣露出了一角。
?????
他像踩到了蛇一樣躲了開去,這很正常,他所看到的東西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他沒法再去理解了。
人類的自衛(wèi)本能在這個時候發(fā)揮了作用,他什么都沒想,就往門外跑去。
但是,要往哪里跑呢?
墻上有個箭頭,后面用油漆噴了幾個字。他沒細看,他的腦子早就轉(zhuǎn)不過來了,只是本能地跟著箭頭的指向跑了起來。
他跑過了餐廳,跑過了軍官餐廳,從高級軍官休息室的正中間穿了過去,帶上了一身濃郁的雪茄味。
有一條勤務(wù)兵在走廊上撞見了他,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勤務(wù)兵受的驚嚇可能更多些,把端著的茶水都打翻了。于是他又蹲下去幫那個倒霉的小兵收拾起了托盤、茶杯、茶壺的碎片,還有幾塊鑲著巧克力碎片的大曲奇。
“抱歉?!彼麤_著勤務(wù)兵的黑色甲殼一點頭,想也沒想就把曲奇塞進了嘴里。
這玩意可真酥。
一小隊披著黑色甲殼的士兵從走廊的另一頭沖了過來,他們抱著某種造型特別夸張的武器,夸張到了讓人忍不住喊出“哇噢”的程度。
“哇呃?!崩罹ρ氏伦炖锏暮?,轉(zhuǎn)身就跑。
他好像看到了西格尼-韋弗在某部電影里用過的那種噴火器,還有西格尼-韋弗在某張海報上拿過的那種胖步槍,傻子才不跑。
對了,為什么是西格尼-韋弗?
因為那些士兵——包括那個打翻了茶水的服務(wù)員,那些驚叫著逃走的家伙——他們好像都是些異形。
沒錯,那甲殼,那尾巴,那尖牙利齒之間淌著的酸性涎水,他沒有看錯。
李均在走廊的拐角停頓了一下,舉起槍朝追兵晃了晃。那些介乎于甲蟲、干尸和硅膠玩具之間的怪物在槍口前紛紛退避,跳起來藏到了天花板的肋狀加強筋后。
這場面真的很讓人困惑,不過李均只是為了拉開點距離,困惑可以等下再說。
他收回手,繼續(xù)沿著走廊猛跑,重新穿過了風(fēng)格典雅的高級軍官休息室,側(cè)了側(cè)身,從幾只叼著雪茄的異形之間擠了過去。
他一肩撞開了鑲著拼花玻璃的沉重木門,穿過了另一條走廊,拐過了另一個彎,從另一只異形手里接過了門,跳上了一張長條餐桌,踩著雪白的桌布滑到了軍官餐廳的另一頭。
桌布上已經(jīng)布好了餐具,現(xiàn)在所有的瓷盤銀刀亞麻餐巾全都跟在他的身后,以差不多的速度砸向墻壁。追兵的喊聲來得比這些東西更晚些,大致是些“再跑我就開槍了”之類毫無意義的威脅。
他沖出門外,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群剛從食堂走出來的士兵。它們可能意識到了正在進行的追捕,并沒有讓開,反而在狹窄的走廊里停了下來,徹底堵死了他的去路。
李均舉起槍,只想故技重施,再嚇?biāo)麄円粐?。但這次他離對方實在是太近了,他剛一甩手,迎來的卻是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手槍咔噠一聲砸在墻上,并沒有落地。李均此時已經(jīng)顧不得了,他被嚇破了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抽手回來的。
跟在他身后的一只異形撲了上來,貼著地板想要抱住他的腳,但是李均往墻上躲了躲,一腳踩中了它光滑的額頭。借著這一踩,他搭上了走廊天花板上的支撐肋,把著鋼板一蕩,又不知道躲過了什么。
然而他的好運就到此為止了,在他落地的瞬間,灼痛、巨響和右腿的無力感同時襲來,幾乎分不清前后順序。
他聽到身后有人說:“這是你自找的?!?p> 對,這是他自找的。他一頭栽倒,只能在地上爬行。
在他身后,有些士兵離開了,也有人好整以暇朝他走來。一根硬物穩(wěn)穩(wěn)地抵住了他的后腦勺,把他的頭朝地面壓了壓。
“你可以再跑跑看。”
槍口仍然頂在李均的腦袋上,他的小腿已經(jīng)沒了知覺,一雙冰冷而堅硬的爪子揪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反拷到背后。
接著,另一雙爪子把他提了起來,爪尖幾乎摳進了肉里。槍口往他背心一捅,逼得他用受傷的腿走了一步。他知道自己流了很多血,但是疼痛并沒有刺透那層麻木。
與此同時,另一種痛苦在他的胸前燃燒了起來。煙霧從戰(zhàn)術(shù)背心下升起,擋住了他的視線。
被阻燃織物蓋住的火焰并沒有停息,反而愈燒愈烈,在塑料味的煙霧中,他能嗅到自己皮肉燒焦的味道。是那個掛飾!那隊人檢查過的那種掛飾!他根本沒想到自己還戴著那玩意!
“幫我……幫我拿掉!”
抓著他臂彎的士兵沒有理他,只是用力一搡,把他按在了走廊的墻壁上。那股火焰幾乎要被擠進他的胸骨里,毫不留情地往深處鉆去。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徹底崩潰的時候,痛苦突然停止了。按住他的那只手放松了些,抵在他背后的槍口也撤走了。
“長官!”他聽到其中一個士兵這么喊道。
另一個聲音晃晃悠悠飄到了他的耳邊:“稍息,別緊張,叫我超級禿頭人就好?!?p> “好的,禿頭人先生?!?p> 那人嘖了一聲,再一次貼近了李均的面孔。他的鼻息冰冷刺骨,不似活人,像一柄剃刀一樣從李均的耳旁拂過。
“你這個早就該死的視點人物,毫無主動性的攝像機,你到底是怎么溜到這里來的?”“超級禿頭人”悄聲問他。李均當(dāng)然不明白他問的是什么,只是徒勞地喘息著,想要從種種疼痛中恢復(fù)過來。
你看,我提前挪走了那么多的角色,扭曲了那么多的邏輯,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的巧合,才終于讓李均抵達了這個地方,而這位主角卻什么都不明白。
他當(dāng)然沒法理解。
就算他屏蔽了我的整個第三卷,在我的作品上涂改了無數(shù)次,他終究無法站在我的角度來看待這一切。
畢竟,到頭來,這還是我的故事。
超級禿頭人
怒濤展開下章完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