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習習谷風 以陰以雨
越清影瞪大了雙眼看著鐘離慕,鮮血順著她的嘴角蜿蜒而下。
“為什么要打我?”
鐘離慕走到她旁邊,蹲下,伸手緊緊扣住她的下巴,目光冰冷無情:“讓你來跟著我不是為了監(jiān)督我,你最好掂量清楚你自己的份量!”
說完,再也沒看越清影一眼轉身離開。
越清影伸手擦掉嘴邊的血跡,顧不上臉上的火辣疼痛,眼中浸滿仇恨:謝寧一,我遭受的,日后定將在你身上十倍討回!
鐘離慕向清心院走去,走得很慢。
謝寧一的存在著實影響了他,他很清楚,他真的對她動了情,而師父的決策并無不妥。
師父說“聽說”謝寧圓也喜歡他,鐘離慕冷笑,聽說?謝寧圓喜歡他的事前前后后不過兩個時辰他便已經“聽說”了,鐘離慕沒有想到,師父的力量已經滲透到這等地步。
然而,正如師父所言,謝寧一的這個位置隨時可以換人。
鐘離慕知道,以師父的作風便是不留后患,這一樣沒有錯。
想到謝寧一,鐘離慕忍不住皺眉,若是她從此便消失在世間,如何?
如何呢?謝寧一就此消失……
謝寧一,消失……
當謝寧一與“消失”這個詞掛鉤,鐘離慕的男子猛然間就亂了,似乎這樣的畫面他難以承受,難道,難道一定要她消失才可以嗎?
為什么他不能得到她的同時還能得到其他的?為什么要在二者之間選一個?
他從一開始便不應該動心,他明明已經很努力地回避她了,卻不知何時就一步步跌入她的陷阱,等他覺察時卻已經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了。
如此想著,鐘離慕的臉突然開始不受控制地扭曲,他忍不住全身顫抖、痙攣,腦海中不斷浮現出謝寧一的模樣。
這一刻,她的每一個神情他都記得如此清晰,微笑的、失落的、嚴肅的……
突然之間,謝寧一驟然消失在他面前。不可以,不可以,怎么可以消失?
鐘離慕的臉扭曲得越發(fā)厲害,他全身都在顫抖,幾乎要狂吼出來。
他支撐不住地單膝落地,臉上不受控制的劇痛讓他恨不得毀滅一切!
正在此時,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鐘離慕仿佛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拽住那只手,緊緊地把人壓在身下。
“鐘離慕!放開我!我是謝寧一!”謝寧一明顯感覺到鐘離慕的不對勁,他全身都在痙攣,這種痙攣近乎癲狂!
她不知道,鐘離慕怎么會變成這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離開后她一個人想了許久,她原本是做了決定的,如果鐘離慕仍舊不愿意和她……她便決定退出,把他讓給阿圓。
他臨走時那樣冰冷的目光終究是讓她認清現實,她覺得是應當下定決心了。
然而腦海中拂過的成親以后他燈下看書的樣子、和自己搶糕點的樣子、為自己擦鼻血的樣子、背起自己的樣子、別扭地讓自己趴在他腿上睡覺的樣子……還有夢中的那一段纏綿悱惻的吻……
這些都讓她覺得難以放下,她很苦惱,心里不由得怨恨起他來,既然不喜歡自己為何還要回應?為何不說清楚?
若是早些說清楚,或許她可以平靜地接受這一切,平靜地看著他與阿圓夫妻恩愛,可是偏偏是這時候,在這個讓她難以割舍的時候。
她終是忍不住起床來找他,她想要一個明確的答案,鐘離慕,現在你告訴我,你的心里到底有沒有我?
誰知才走了一半,她便遇上了他,只是他為何一個人蹲在地上?為何在全身發(fā)抖?
她慌忙上前,卻轉而被他一把抓住,按在了地上。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她可以察覺到,他認不出自己。
她連忙說出自己的的名字提醒他,好讓他放開她。
就在謝寧一以為他會放開自己的時候,他卻突然再度伸手緊緊勒住謝寧一的脖子,比方才的力道還要大。
這樣的力道里似乎暗含了孤注一擲的意味,又好似下了某種決心,狠辣,決絕!
“鐘……離……”謝寧一的脖子被勒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她一面用力拍打著鐘離慕的手,一面睜大雙眼:她不敢相信,她明明告訴他自己是誰,他明明聽到了!
他反而變本加厲,這分明是故意的!
怎么會?方才明明還和她溫柔繾綣,現在他竟陡然變成一把無情的刀刃,狠狠地傷害著她。
他,想殺了她!
鐘離慕,鐘離慕,看來那個問題已經不必再問出口了,我已經知道了。
只是她沒想到,他會如此厭惡她,厭惡得想要殺了她。
身體很冷,不知是因為夜里太冷,還是地上堅硬的磚石太冷,亦或是她的心在變冷,她早已經分不清楚。
掙扎沒有停止,她渴望著有那么一絲絲的機會可以讓她逃脫。她后悔半夜獨自跑出來,她該叫上藍煙或者綠蕪的,沒有,現在沒有人可以開救她。
她清楚地感覺到渾身力氣在一點點流失,手腳已經沒有力氣再掙扎。
她看不清鐘離慕的臉,卻仍舊睜大雙眼看著他,眼淚止不住地溢出眼眶。
她喜歡這個人,雖不知有多喜歡,但是終究是她一心想要討好的人,此刻他竟然要殺了她。
她的腦海中閃過過往的畫面,年少時她與鐘離慕相視而笑,羞紅了臉頰;長大后出嫁,她滿心歡喜,卻是夜冷燭殘;后來,她耐心守候,竟落得個命喪黃泉……
她突然間明白了什么,卻又突然間失去控制,搖搖晃晃,飄蕩在天地之間,沒有方向。
兜兜轉轉很久才來到一條荒煙彌漫的大路上。
與她擦肩而過的還有許多人,那些人和她一樣茫然,一樣面無表情。
她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也不記得自己到底為何會來到這里,她只覺得自己很難過,心很痛。
兜兜轉轉飄到一扇大門前,她的身體卻突然不受控制地后退,后退,一陣狂風卷過,將她卷進一道漩渦。
漩渦中有一只手緊緊攥住她的,她回頭,鐘離慕?她有些恍惚,鐘離慕怎么會也在這里?而她,為什么也在這里?
未及想通,卻猛然被鐘離慕抱進懷中,她明顯感覺到,抱住自己的那道力量如此緊張,緊張得帶上了掠奪的意味。
她想開口說話時,唇卻被他封住,似有什么東西流入自己口中。眼前昏黑一片,謝寧一再次沉沉墜入黑暗。
鐘離慕在謝寧一的床邊醒過來的時侯,越清影正站在一邊收拾手邊的法器。
他抬起一只手勉強撐住額頭,面色蒼白,額角隱隱有冷汗溢出。幸虧他去得及時,再慢一步,她便要進入地獄之門,踏上黃泉路了。到那時,他不知該怎么才能救回她。
靜靜地看著她緊皺的眉頭,心總算放下,還好,已經能夠皺眉了。
只是,“她為何還不醒?”他有些擔憂。
越清影收起自己的法器,揮手將爐中地香熄滅,而后才不冷不熱道:“她需要休息?!?p> 鐘離慕伸手撫平她眉心的褶皺,只是那脖頸上的青紫甚是觸目驚心。
他沉聲道:“你出去吧。”
越清影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謝寧一,垂下雙眸,離去。
鐘離慕扶著頭趴在床邊,此時他的身體極其虛弱,他剛剛把謝寧一帶回來,消耗了不少元氣。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當時到底做了什么,他隱約記得自己當時很痛苦掙扎,仿佛陷入一個無底的深淵。
他沒想到,自己的潛意識里竟然會有殺了她的念頭。那是一個人最為脆弱的部分,有人把脆弱放大成了他的表象,而有人永遠會把脆弱埋在心底深處,用強大來將其層層包裹。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強大到足以克服心底的恐懼,終究還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病痛迷失心智。
彼時月出東山,稀稀落落的幾抹光芒穿透濃密的樹葉縫隙,是謝寧一眼角的淚光驚醒了他,那滴淚晶瑩剔透,刺痛了他的雙眼。
他怔仲,臉上扭曲的肌肉逐漸平息,他驀然發(fā)現自己的雙手竟然緊緊捏在謝寧一的脖子上,而謝寧一已經平靜地閉上雙眼,沒有任何的呼吸。
“不……”鐘離慕不敢相信他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他緊緊抱住謝寧一,緊張地喊道:“謝寧一!謝寧一醒醒!”
“謝寧一!不許再睡了!快醒醒!”
“謝寧一!謝寧一……”
謝寧一絲毫不見任何反應,此時的她宛如斷了線的風箏,墜落在他的懷里。
那一刻鐘離慕臉上的肌肉再次扭曲,可是他極力壓抑住,俯身抱起謝寧一去找越清影。
越清影說:“她已經死了?!?p> 鐘離慕說:“救活她。”
越清影說:“沒有必要,爹爹正好要換掉她,省得我們動手了?!?p> 鐘離慕說:“我再說一遍,救活她!”
越清影說:“救活她要放棄十年壽命,還要承擔違背輪回的罪責……”
鐘離慕說:“最后一遍,救活她!”
越清影:“……”
越清影的眼眶紅了,她恨恨地看一眼謝寧一,又問道:“既然殺了她,為何還要救她?你不怕她醒來后恨你么?”
鐘離慕閉上雙眼道:“是我殺了她,她的命自然由我來還。至于恨不恨,與我無關?!?p> 越清影嗤笑:“你最好記住你今日所說,你知道的,日后你不殺她自然還有人會殺了她?!?p> 救回謝寧一的代價是鐘離慕的十年壽命,那一刻連鐘離慕自己都驚訝不已,他竟然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那一刻他清楚地聽到自己心底的聲音:為了她,什么都無所謂。
他不由得皺眉,他覺得他需要做出一個決定,決定,要不要不顧一切地去愛她。
這個“不顧一切”若是放在常人面前必然有些夸大其詞,愛就愛吧,那有什么不顧一切?生活中的愛其實斗是平平淡淡的,哪里需要上刀山下火海似的?
事實上,到了他這里,“不顧一切”都會顯得太輕,對于他來說,刀口舔血的人還想要擁有美好的愛情,無異于癡人說夢。
世道無常,注定敢愛的人一身傷。
他知道,若是孤注一擲走上這條路,必然要承受眾多的苦難。
他看不清自己和謝寧一未來的方向會在哪里,所以他在猶豫,猶豫著要不要就此不顧一切。
鐘離慕就這樣坐在謝寧一的床邊,眼睛一瞬不瞬盯著謝寧一的臉,腦海中的戰(zhàn)場卻已經戰(zhàn)鼓雷鳴。
駙馬府中沒有人知道昨夜發(fā)生了何事,藏書閣的大門緊閉。
天已經亮了,一縷陽光歪歪斜斜地透過窗戶照在謝寧一臉上。謝寧一費力地睜開雙眼,入眼的是頭頂的房梁,這不是她的房間。
她轉頭看向床外,卻猛然看到鐘離慕正趴在她的床邊休息,腦海中猛然閃過濃濃夜色中他的嘶吼和兇狠,謝寧一慌忙退到床里面。
她的聲音驚醒了鐘離慕,
“你醒了?”他問道,他的聲音里透露出一絲疲憊和虛弱,這是謝寧一從未見過的模樣。
可是,這樣的他已經再也驚不起謝寧一心底一絲的波瀾了。
謝寧一厲聲道:“不要再靠近我,出去!”
鐘離慕沒打算解釋,他只是道歉:“抱歉,昨晚不小心傷了你?!?p> 謝寧一苦笑:“不小心?當我說出我的名字的時候你做了什么,你教我如何相信這只是你的不小心?”
“鐘離慕,我現在只想和你開誠布公地談一次”謝寧一的神情無比驀然,聲音因為嗓子的受傷無比沙?。骸澳闶遣皇菑奈聪矚g過我?”
鐘離慕不知該如何回答,恰在此時,門外有腳步聲響起,步伐很輕,一般人聽不見,但鐘離慕例外。
他回答:“是,我沒有喜歡過你?!?p> 謝寧一冷笑:“果真如此,你為何還要娶我?”
“因為你是公主?!?p> 這樣的回答足以解釋一切,因為她是公主,所以皇命不可違抗。
“昨晚,為何要殺我?”謝寧一紅了眼眶,無論如何,她不曾想過,她真心所愛會如此對她,如此的,希望她去死。
鐘離慕默然,拒絕回答她。
謝寧一看了他很久,眼中最后一抹光芒也黯淡下來,她掀開被子。
鐘離慕忙按住她的手,卻引得她一陣瑟縮。鐘離慕低聲道:“你應該好好休息?!?p> 謝寧一冷眼看他,沉聲道:“你想讓藍煙她們一大早就發(fā)現我不見了么?”
鐘離慕放開她的手,默默看著她自己穿上鞋子,走出藏書閣,回到清心院。
謝寧一剛剛走到清心院的門口,藍煙綠蕪里急忙跑過來:“公主,公主您怎么跑出去了?一大早見不到你,我們快要嚇死了!”
謝寧一,卻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捂住衣領低頭走進房間。她面色蒼白憔悴,蒼白的唇微微顫抖。
在床邊坐下,兩手一松開脖子上大片青紫的痕跡暴露出來。藍煙幾近失聲:“公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謝寧一鼻尖一酸,眼淚終于涌出眼眶,她猛然撲進藍煙懷里,抱住她,手指緊緊攥住她的衣服,指關節(jié)幾乎發(fā)白。
她原本是咬緊嘴唇,上氣不接下氣地低聲啜泣,一聲,一聲地,啜泣。
頃刻之間,哭聲到底如同關不住的洪水,沖垮堤岸徹底迸發(fā),眼淚暈濕了藍煙的衣服。
她哭得厲害:“藍煙,藍煙……我想回宮……”。
飄燈獨歸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不遠伊邇,薄送我畿。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宴爾新婚,如兄如弟。 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婚,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發(fā)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后。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 不我能畜,反以我為仇。既阻我德,賈用不售。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爾新婚,以我御窮。有洸有潰,既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來塈。 ——《詩經?邶風?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