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祁琳獨自調(diào)息了一個時辰,見肖纓、歸鶴還遠(yuǎn)遠(yuǎn)站著,全身濕透,便心生憐意,輕聲叫她倆進來,好似待自家的姐妹,就在祁琳榻上,叫她倆換上了自己的衣裳。
又道:‘你倆就在我這睡會兒吧,待天亮,怕就要出發(fā)了?!?p> 肖纓、歸鶴說不出的感動,自從服侍嬌主以來,嬌主向來少言寡語,雖對屬下不薄,但從未如此親近過。
此刻,肖纓、歸鶴依傍著祁琳,三女一榻,十分愜意。
夜中,雨聲漸漸淅瀝,寒風(fēng)吹雨而入,紗帳輕蕩,祁琳半倚鑼床,靠坐在二女中間,望著窗外星辰,了無倦意。
肖纓細(xì)心,此時便不敢睡,只要嬌主未合眼,肖纓便會靜靜守著。而歸鶴縱然是紅粉佳人的打扮,骨子里的性情卻是個直脾氣,不像肖纓只知道靜靜陪著。
歸鶴開口道:“嬌主,鶴兒睡不著?!?p> 祁琳與她執(zhí)手道:‘怎么?’
歸鶴接道:‘此行,是嬌主出尊,第一遭立威開拔,勢在必得,嬌主又說不讓殺戮,豈能不擔(dān)心?’
歸鶴使小性子,輕嘆一聲,引得祁琳一陣癡笑,勸她道:‘罷了,往日何等場面,可讓你們見得少了?今次,不過多了這條緣由罷了,又不是第一回見血?!?p> 肖纓心中明鏡,嬌主性情雖冷,身在殺邦,卻不是愛殺人見血的脾性,如此說話,多有自嘲意味。
肖纓不想嬌主兀自神傷,以防動了心性,又引發(fā)舊病,故而轉(zhuǎn)言道:‘鶴兒,還沒向嬌主回稟我二人的任務(wù)呢?!?p> 歸鶴忙道:‘是啊,嬌主發(fā)病,將鶴兒嚇得忘了….’
不待她啟口,祁琳卻道:‘你二人平安回來,必然事以辦成,不必回了?!?p> 歸鶴俏皮道:‘還是嬌主了解肖姐姐啊?!?p> 肖纓正色道:‘嬌主不知,運河商賈,過于精明,我倆此遭在其中不少周旋,方可成事,譬如那漕運、茶販,黑黑白白,竟是聯(lián)合起來的,與他們說成買賣,要經(jīng)過他們百般口舌,遠(yuǎn)比從前兵器過招,要難許多?!?p> 肖纓這是沒忍住,抱怨了幾句。
祁琳輕笑得嫵媚:‘難為你倆了….?!?p> 肖纓故作生氣模樣:‘嬌主覺得有趣?’
祁琳知她辛勞,并不想折她的顏面,勸道:‘此遭,關(guān)鍵在于此地。我不方便與你倆一同北上,再者,除了你倆,其余就是八燕,俱是武夫,何況八燕那些小性子,也未必幫得上你倆,也只能如此了?!?p> 歸鶴接道:‘哪里會都是武將,八燕不只是昭穆之師的弟子,一個個都是嬌主點化的?!?p> 祁琳:‘那又如何?鶴兒說說,八燕之中,誰不是武夫?’
歸鶴:‘肖姐姐說呢?’
肖纓思忖道:‘子哀,嬌主覺得呢?’
祁琳心中略感安慰,道:‘你們都是遺孤,自從主公廢了族制,上一代的遺孤,也少有人查證具體身份了,八燕并上你倆的名字,都是我擬的,可知錢子哀為何會取名子哀?’
肖纓、歸鶴來了興致,都洗耳恭聽……
祁琳:‘無情之哀便是思,子哀雖重義,卻也寡情,既然如此,不如滿腹才思,望他能沉著冷靜,或許有用武之地。從少時見他,到如今長成,總算不枉我用心?!?p> 歸鶴:‘那肖姐姐呢?’
祁琳:‘紅纓配寶劍,方顯鋒芒,肖纓的脾性,外剛內(nèi)柔,太軟弱,不適合北祁爭斗,世間不過聲色犬馬,焉知非福,既然在此,望你早日得到寶劍?!?p> 肖纓:‘是軟弱了些,不過肖纓不要什么寶器庇護,能在嬌主身側(cè)已是慶幸,當(dāng)年若無嬌主過蒙拔擢,命,早已非今日所有?!?p> 歸鶴聽出了端倪,急忙接道:‘肖姐姐,嬌主讓你找到寶劍,是讓你承襲‘曲南殿宮守’之職,你怎么聽不出來?’
肖纓神色大變,一時間一動未動,不敢應(yīng)承……
祁琳:‘你太軟弱,縱我有此意,你尚不是火候,至于如何做,話已至此,要看你自己的了。我今時在江南出尊,各省事物會紛至沓來,宮守空缺不可長久,你已是我左膀右臂,正是建立聲名的時候,難道要做一輩子的暗人嗎?’
肖纓額頭下汗,此事若不應(yīng),必遭所累,縱是私下親如姐妹,此刻也容不得放肆。
肖纓趕緊答道:‘肖纓銘記?!?p> 祁琳:‘與你,我無期;縱我無期限,與我,你又要如何?’
肖纓:‘肖纓銘記,必嚴(yán)于律己,不負(fù)所望…….嬌主不妨說說鶴兒?!?p> 祁琳:‘鶴兒總是少年模樣,浮躁不羈,像極了主公養(yǎng)的紅鶴,若能“不惜不遑”,才算長進。’
肖纓聽著這向來少言寡語的鳳衣小姐,今夜品評得心情好似不錯,便要多問一問。
肖纓:‘原來如此,嬌主對我等這般用心,允湘知道自己的本家姓名,那八燕之首,明阛呢?明,可是上一代的大姓?!?p> 祁琳:‘明明乾坤,人寰市阛,取這個阛字,期望他胸中開闊一些,少些郁結(jié),就算我沒有白寵他一回。正所謂慈不掌兵,義不理財,明阛過于玩物,難免喪志?!?p> 歸鶴:‘聽聞,明阛因為一些事情,才做到八燕之首的位子?’
肖纓聞言大驚失色,勒令道:‘鶴兒!你問了不該問的話…你我交好,你這話可別害了我!’
肖纓這是有意托著歸鶴呢,怕嬌主生氣處置了她。外頭胡亂傳言的,無非是一些污糟……
祁琳歇了一聲無奈,看了一眼鶴兒……
祁琳故意正色道:‘鶴兒都知道的事情,小肖就撇的開么?’
肖纓:‘嬌主息怒,這下鶴兒可是真害了我,這等大逆不道的傳言,小肖從不敢談?wù)摰??!?p> 歸鶴:‘當(dāng)真不是肖姐姐說的,是鶴兒道聽途說的!’
祁琳:‘你聽誰說的?’
歸鶴:‘嬌主,只是下頭游走的貢人傳說的。’
祁琳:‘我不怪你,休在胡說,下次你再如此,你的肖姐姐,我便不饒她!’
歸鶴:‘鶴兒再也不敢了!’
祁琳:‘你這丫頭,在我面前,口角便如此不老實,在外面不知說了我多少事,你要我如何重用你?’
肖纓:‘嬌主息怒,小肖自身難保,但還是斗膽要保鶴兒,就求嬌主網(wǎng)開一面吧,給她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p> 祁琳:‘你還知道自己難辭其咎……那你還保她?’
肖纓:‘嬌主也說,小肖懦弱,但小肖最重感情,鶴兒和湘兒就如同我的妹妹…..
祁琳:‘罷了,罷了,明阛名聲不好,也是他自作孽,怪不得別人編排他!我看如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黎先生掌了權(quán),他要怎么活命!’
歸鶴:‘難道,他與黎先生有嫌隙?’
祁琳:‘當(dāng)年不年亭下派貢人給姐姐….’
肖纓:‘給明源小姐?’
祁琳:‘黎鳧,曾是主父不年亭的貢人,下放到了姐姐的梅花墓,雖是為了輔佐姐姐,降了級別,誰會愿意!’
歸鶴:‘他不服?’
祁琳:‘那時姐姐剛剛出道立尊,手下只有一個死士‘江歆’可用,不過是少小兒郎,不算得力,不年亭明著,是給姐姐發(fā)派精銳的老者幫襯,其實不乏有不年亭安插在姐姐身邊的耳目?!?p> 肖纓甚是驚訝,急道:‘怎么會呢?長小姐是嫡出,是主公的掌上明珠,安排的也一定是嫡系啊!’
祁琳:‘你不懂,這些人,姐姐若是收復(fù)不好,那梅花墓執(zhí)杖之位,如今就不是姐姐的了。’
歸鶴:‘那是誰的?’
肖纓:‘難道是考驗?有德者居之?’
歸鶴一時還沒繞明白……不相信還有明源小姐得不到的東西……
肖纓:‘主公下派的有心腹,也有耳目,長小姐要是不能分辨出來,那就會失了在主公心中的份量,也沒有掌管好梅花墓的能力!‘
歸鶴:‘原來如此?!?p> 祁琳:‘我自然要幫姐姐,不然必會大權(quán)旁落。那次一共六個貢人,江歆欲暗殺三個,他一人豈能做得到,即便做到了,后來惹出了非議,姐姐差一點惹火燒身,剩下的三個,姐姐向我求收復(fù)之法,我本是叫明阛都?xì)⒘说?,可是最后,沒狠下這個心……’
肖纓:‘都?xì)⒘耍磕窃趺葱?,那不是打了主公的臉??p> 祁琳:‘主父的試煉而已,其實根本就沒有真正的心腹,心腹是需要姐姐自己煉化的,豈是這六個人可以足夠的,這就是血的教訓(xùn)!’
肖纓:‘那為何,還留下今日的黎先生和康先生?’
祁琳:‘小肖的想法錯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主父要一個殺的精明的梅花墓主,還是要一個得道多助的梅花墓主呢?’
肖纓:‘殺光是打了主公的臉,不殺光,也不是自己的心腹,明源小姐左右都交不了差!’
祁琳:‘明阛平了江歆暗殺的官司,又殺了第四個人,你說黎先生和康先生明不明白?……自打下派那時起,他們心里就明白!’
肖纓:‘嬌主是說,他們怕了?’
祁琳:‘豈能不怕,已死了四個,姐姐殺的太快,他們再不變節(jié),變節(jié)晚了,就沒命了……所以逼著他們,不得不表衷心。那前四個人,就是不明白立竿見影的緣故,連變節(jié)的機會都沒有了……’
肖纓:‘小肖明白了,是主公逼著長小姐學(xué)會度人!’
祁琳:‘是黎鳧腦子還好使,看見了速度,在晚一步,我便告訴明阛殺他?!?p> 肖纓:‘為什么殺的這么快呢?’
祁琳:‘那時我和姐姐太年少,現(xiàn)在想想也后悔,不過也對,那六人心中其實清楚自己的位置,更應(yīng)該明白主公的用意,他們卻不積極輔佐姐姐,在姐姐看來,留著是禍害,在主公看來,…..’
肖纓:‘嬌主是說,主公有意借刀殺人?’
祁琳:‘那是主公懶得動手,他們要不是心術(shù)不正,沒有早早履行了主公輔佐的用意,也不會死那么快。姐姐殺的快,也是為能留得下幾個活口,你信不信,要是留上一年半載,就誰也洗不清了?!?p> 肖纓:‘小肖今日聽了此事,獲益匪淺,平日只是知道北祁遠(yuǎn)勝朝廷東西內(nèi)廠,宦海無邊,怎料!’
祁琳:‘我讓明阛為八燕之首,是想有后面七人幫襯他……當(dāng)年留黎鳧、康叱的命,心知必要掌權(quán),他們?nèi)糁?,我?dāng)年本意要全部革除,必不會放過明阛,也是沖著我!’
歸鶴:“那黎鳧有一天,也會沖著嬌主?”
祁琳:‘鶴兒最是不羈,見不得這些事?!?p> 歸鶴:‘不說這個了,不是說八燕么,嬌主說說那個不文不武的宋穎全吧,他最是孤僻傲慢,與風(fēng)流豪客尹慶友,真是大相徑庭,還有那個武夫蕭紅庭,也不知為何那般噬武,論粗氣,他到與鄒寧幾分像,只是鄒寧整日的山野村夫的扮相,即是八燕,哪里能那般窮酸氣?’
祁琳聽了歸鶴對八燕的評論,著實要笑,這些話倒是更像出自允湘那丫頭之口,肖纓不插嘴,怕是心中也有疑問。
祁琳:‘穎全自從成為八燕之一,便有避世之心,我本有心放他遠(yuǎn)去,但他不肯,可見忠義,我不過是希望他早日功成名就,放他自由……肖纓若再不長進,那宋穎全就是我曲南殿的宮守人選?!?p> 肖纓眉色一提,也不知自己心里,到底是想要還是不想要,一時也不知該爭不該爭。
祁琳:‘鶴兒說他與慶友相反,卻不然,慶友廣識天下,又何止紅顏無數(shù),卻不是個知道珍惜的人,雖古語情緣一物只三秋,既不是曹操能負(fù)天下人,便要忠厚些才好。我的燕兒們,我只拿惜人當(dāng)惜命,也不算辜負(fù)?!?p> 肖纓:‘那另兩位呢?’
祁琳:‘至于蕭紅亭和鄒寧,便沒什么好說,寧燕,好便好在一個寧字,是堪當(dāng)大用的人,賜他寧字,我想他早已明白自己的出路……紅亭最簡單,噬武罷了!’
……
旭日東升,祁琳緩緩說完,便飛身一躍而起,沖窗而出,人已經(jīng)立在閣下曲水岸旁。
她用灰紗遮面,瞅著排成人字型的八只燕兒,黎鳧也在側(cè)。
肖纓沒能馬上反應(yīng)過來,正遲遲從榻上起身,出閣才見八燕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
肖纓只覺得頭腦昏漲,回頭看閣樓,歸鶴竟然沒有跟出來,尚在熟睡,不禁訝然于心。轉(zhuǎn)念一想,這才明白過來,是催眠術(shù)。
她與祁琳對視許久,雖然只相距幾步之遙,但隔著面紗,祁琳單單露出一雙眼……久久望著她。
如若是平常,則是隔世的眼,仿佛處事不驚,輾轉(zhuǎn)的眼神好似又藏著殺機。
就是這雙眼,時時可以欣喜,時時可以憂傷,分分秒秒不曾疲憊過……溫柔時可以像白駒,冷厲時可以像蒼鷹;肖纓明明已經(jīng)提心吊膽的守了她五年,卻還是覺得看不清她的用意……
此刻,她清涼嚴(yán)厲的眼神,肖纓不敢尾隨,目送嬌主和燕兒們離開視線,卻什么話也不敢說。
肖纓頭重腳輕,迷迷糊糊回到閣里,緩了大半個時辰才清醒些,歸鶴尚在熟睡,原來昨夜她與歸鶴專心聽祁琳解說之時,祁琳用攝心之法將她倆神智套牢,歸鶴本就是躁動的丫頭,心念不足,又與祁琳執(zhí)手,自然攝的更深,睡的尤其沉穩(wěn)。
至于肖纓,她早已習(xí)慣陪伴祁琳左右,無論寒暑,或她病發(fā)的時候,一顆心與她同眠同休,自然能敏感些。
肖纓明白嬌主攝心的用意,方才與祁琳對視之時,目光掃過八燕,悄悄與子哀目光相交,子哀與她意領(lǐng)神會。
縱然肖纓不暗示他,他也自然明白,護主是八燕的首要責(zé)任,誰會不明白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呢!
允湘入閣,她看天已大亮,嬌主已然出發(fā),卻不料肖纓、歸鶴都在榻上,不禁啞然!忙問道:‘肖姐姐怎么沒一同去?’
肖纓:‘嬌主不許……’
肖纓遠(yuǎn)遠(yuǎn)見著允湘走來,還是滿眼的云山霧繞,有些迷糊。
允湘:‘這是為何?’
允湘見榻上的歸鶴紋絲不動,不敢去擾,俯身在肖纓膝下,看著她冥頂?shù)某顫猓?p> 肖纓:‘我來問你,嬌主這幾天,是不是漏了身份?’
允湘:‘我也不是很清楚,嬌主不曾提起?!?p> 肖纓:‘最近可有什么人來過?’
允湘:‘怎么?只是日前黎先生來了,到現(xiàn)在也沒見走,線人回報,也沒說出什么!’
肖纓:‘定是有人漏了嬌主的身份,世人不會想到北祁上尊之中會有女流之輩?!?p> 允湘:‘這又是為何?男女又如何?我等的武藝,不比尋常男兒要好?’
肖纓:‘對方察覺了,嬌主的聲名,一定是傳到了對方耳中,你我?guī)兹?,年紀(jì)體貌相似,嬌主不想讓我等替死…’
允湘:‘嬌主是不想我們?yōu)樗钛???p> 肖纓:‘填血本就是死士的宿命……’
允湘:‘那嬌主明知如此,豈不是硬碰硬?’
肖纓:‘是我等武功不濟,嬌主心中一定很悔……’
說著,肖纓淚濕雙頰,又道:‘湘兒,嬌主已然出尊立威,如今她需要的是扶持她的左膀右臂,是我等太不長進,嬌主沒少為我們費心力,現(xiàn)在看著她如此掣肘,叫我怎么能忍心!’
允湘:‘我們……已經(jīng)是嬌主掣肘的廢肋了么?’
肖纓:‘湘兒也不必兀自感傷,沒見羅先生,我們現(xiàn)在就去拜見吧,八燕雖有嫌隙,希望這次能同心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