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赤皺了皺眉,喝令奴仆清掃廳堂,待血腥氣稍除,一雙鷹目盯住了許明燈,說道:“許將軍,我知你是條好漢,忠心不二,威武不屈。但大明如此疑我,為求自保,只得奪去你性命,你也休怪我!”
許明燈本來已精神恍惚,聞言冷哼了一聲,既不回答,也不反駁。努爾哈赤一臉痛色,嘆道:“當(dāng)年,李老將軍被撤總兵,他曾書信于我,請求我領(lǐng)兵,與他遼東鐵騎兵合一處,南進長白山,攻占朝鮮,從此世代在其處扎根。他發(fā)誓與我建州締交永世之盟,同反大明??晌腋心蠲鞒n官之恩,不欲背叛,由他一夜連催信三封,我全然未答。努爾哈赤待明朝之心,天地共鑒!哪知我不負(fù)大明,大明卻負(fù)我呀!唉,唉,唉,難不成天叫我反?”
眾將領(lǐng)驚魂未定,忽聽主公如此發(fā)言,想起往事,唯唯諾諾附和。要知努爾哈赤以前處置自己的親弟弟和親兒子時,也是這樣大庭廣眾之下突然發(fā)難,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樣。仿佛身不由己,實際手段毒辣,親歷者無不恐懼。如今雖對付外人,與女真族內(nèi)部的利益并無瓜葛,在場的將領(lǐng)們,仍是心懷舊怕。
許明燈失血過多,渾渾噩噩,聞言又清醒三分:“此刻我必死之人,無須誆我,莫非李成梁曾經(jīng)真欲謀反?原來他二度出任遼東總兵時,一反常態(tài),不顧非議,拱手讓六堡、遷民入關(guān),為的是向努爾哈赤示恩,以便日后勾結(jié)反叛。豈料這努爾哈赤更加奸詐,得了好處,卻不履誓言,任由朝廷處置李成梁,自己便無管束,好在遼東稱王稱霸!”
他一怔之間,忍不住想道:“早在收服女真諸部之前,他已打好反明的計劃,這些年來,不過是按部就班。伏計如此之深,準(zhǔn)備如此之足,而今水到渠成,豈不快了......”
他拼盡最后一口氣,突然喝道:“代善!休忘褚英之禍!”努爾哈赤的二兒子代善正站在階下,琢磨今晚發(fā)生的一切,冷不防許明燈沖自己叫嚷,不由渾身一顫,脫口道:“什么?”
許明燈奮力說道:“你想過沒有,努爾哈赤為什么指使你們反抗褚英,再將褚英囚禁處死?絕不是褚英悖逆了你阿瑪?shù)闹家?,而是他身為長子的災(zāi)禍!你阿瑪早就擬定,要將大位傳給皇太極,所以才除長立幼!你知道嗎?皇太極三字,音同漢語里的‘皇太子’,又同蒙語里的‘黃臺吉’,指的都是儲君、繼位人。努爾哈赤通曉蒙漢文字,名字取得早有深意,只欺你們不夠精乖!褚英既死,以你為長,若不想落得一樣下場,還不乖乖向你弟弟俯首稱......”
努爾哈赤勃然大怒,不待他說完,忙喝:“讓他閉嘴!”一個布庫勇士猛揮腰刀,砍向許明燈后背。豈料他中之若無,言語毫無停滯。連砍數(shù)刀,仍是無用,一急之下,從后刺入他脖頸,刀尖前出,這才止住其聲。
許明燈魂魄將散,朦朧目光中,努爾哈赤怒不可遏,皇太極、代善等阿哥皆臉色古怪,心里生出一絲欣慰,暗想:“但愿能叫他父子兄弟互相猜忌,建州從內(nèi)而亂,朝廷就有足夠的時日,準(zhǔn)備北伐了......”
忽然,眼前諸般景象,皆都扭曲為影,匯成一個英氣蓬勃、披著戰(zhàn)甲的美貌少女。許明燈癡癡地望著,呢喃道:“良玉,良玉......我這一生,為國出力,鞠躬盡瘁,你再也不會......瞧不起我了吧?”便見那幻象之中,少女嫣然一笑,沖自己點了點頭。他終于心滿意足,雙目一闔,意識就此消逝。
努爾哈赤見這漢人將軍最終死去,暗松了一口氣。但余怒未消,又因兒子們被人挑撥,不好收場,念頭急轉(zhuǎn)不止,一時臉色鐵青,遲遲沒有開口。他今晚配合陳忠君,佯怒數(shù)次,不料到頭來,真正動了怒。
女真將領(lǐng)擁戴代善者甚多,推敲許明燈遺言,心思各異,互相偷望,心中極是不安。忽見代善幾步跨到臺階前,跪地稟道:“父汗,這許明燈麾下的人馬仍逃在城外,兒子愿領(lǐng)軍一支,前去追趕那幫漢賊?!?p> 努爾哈赤早已私下稱汗,許明燈一死,眾人再無忌諱,代善順其自然便改口了。努爾哈赤眼睛一亮,情知段升等人奪馬燒廄而去,怕是難追,這二兒子自請差事,顯然是為了避嫌,借口外出而已。
努爾哈赤明白他這一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不必急著了斷了,暗喜之下,含笑道:“汝志甚好!揚古利,你陪代善一同去,能追得最好,不能追上,也不用過于介懷!”代善與揚古利領(lǐng)命去了,自往城郊馬場調(diào)馬。
“來人,把這胡言亂語的漢賊尸體弄出去,先停在校場?!迸瑺柟噍p松許多,吩咐了一下,卻不忙著說正事。那黑衣青年孤零零的立在廳門邊,捂著胸口,見尸體從身旁過,一探手,把自己的寶刀拔出。
努爾哈赤見了,忙問:“陳先生,敢問這位制服了許明燈的大英雄是誰?”他原聽皇太極和陳忠君提過此人,乃他們埋伏的一招暗棋,但一直未能親見,此刻方覺察。
他不開口,那黑衣青年還站著不動,這么一問,對方頃刻退出廳間,不僅沒答話,人影都沒了。陳忠君笑道:“我這朋友生性靦腆,今日劇斗許明燈,又受了點傷,怕在大汗面前失禮,因此走了?!?p> 努爾哈赤點頭道:“這位異人自有計較,不愿顯名,我當(dāng)然也不會強求?!杯h(huán)視了一眼眾人,緩緩地道:“今日我努爾哈赤迫不得已,誅殺明朝奸細(xì),與大明勢不兩立,諸位以為如何?”
眾將領(lǐng)隨他征討女真各部,戰(zhàn)無不勝,長久以來,信心膨脹,志向漸大,聞言全都跪倒在地,七嘴八舌地勸道:“就請大汗昭示天下,正式稱汗,與明朝官軍決戰(zhàn)遼東!”“大汗可聯(lián)絡(luò)蒙古諸部,先攻朝鮮,穩(wěn)定北方,再效仿成吉思汗,揮大軍南下奪了朱姓江山!”“與大明決一死戰(zhàn)!”“趁明朝疏于防范,先奪薊遼之地,再圖余事!”
努爾哈赤微笑不語,目光一斜,忽見皇太極在旁沉思,問道:“皇太極,你似乎意見不同?”皇太極急忙跪下,俯首道:“是!我想勸父汗再忍一二年,與明朝示好,其余的慢慢計較不遲?!?p> 他此話一出,全廳登時鴉雀無聲。須知努爾哈赤父子今晚出手,拔掉了許明燈這顆眼中釘,顯然是早已按捺不住野望,不愿隱忍下去了,這才借此做個了斷,堅定反明之志,怎么事情做下了反倒改口?
皇太極似是清楚其他人心思,解釋道:“除掉許明燈,其意不在決裂,而在驅(qū)趕眼線,使我建州女真,能夠整頓內(nèi)務(wù),完備戰(zhàn)事所需,而不讓大明察覺絲毫動靜。殺了他,也未必就是反了。父汗只須把許明燈尸身,莊重入殮,派遣儀仗送到明營,稱他與葉赫部死戰(zhàn),重傷不治,父汗甚為心痛,命遺體歸還其親眷。再各書一封信,給遼東總兵和朝廷,假意為許明燈請功。如此安定各方,必然無事,他那親隨無官無職,人微言輕,亦不知今晚細(xì)況,欲辯無門?!?p> 努爾哈赤心中甚慰,頷首道:“好辦法!許明燈既死,優(yōu)待他的尸身,算得了什么?況且他確實是個好漢,只不能為我所用。”開口喚來侍衛(wèi),命令道:“去找外城木匠,打造一副最好的棺槨,將許明燈細(xì)心清洗,入殮停靈?!?p> 那侍衛(wèi)得令欲出,努爾哈赤心中一動,喝道:“慢!”伸手撫摸椅背上套著的白虎皮,忽地一把扯下,叫那侍衛(wèi)接了,嘆道:“把這張虎皮好生蓋在遺體之上,待出發(fā)之日,一起送到明軍營中,不得損壞了!”
眾將都聽得不明所以,只有他幾個兒子和一些侍衛(wèi)知道,昔日努爾哈赤帶領(lǐng)家眷游獵深山,半途跳出一只天生異相的白虎,連傷幾名侍衛(wèi),在側(cè)的勇士不乏能殺虎屠狼之輩,可對上了這只珍獸,莫說降服,連近身都難。許明燈剛好受邀同行,見白虎傷人,跳出去,輕輕一掌就把老虎拍死了,這白虎皮便給努爾哈赤當(dāng)了座椅。
就是那日起,努爾哈赤方知許明燈的奇絕武藝,與他稱兄道弟,對他又是佩服,又是忌憚。如今許明燈已死,忌憚既無,剩下的便只有佩服了。白虎皮就在身邊,睹物思情,一時感慨,把此物賞了他裹尸。
努爾哈赤頓了一會兒,瞧皇太極不住捏腮,知他急著展露,笑道:“皇太極,你剛剛說要為父隱忍一兩年,整內(nèi)備戰(zhàn),具體又是什么呢?別跪著啦,起來說話,有什么就直說,不必忌諱!”
皇太極聽出父親的語氣里飽含贊許,心下甚喜,左右各望一眼,見平日擁戴二哥代善的黨羽臉上都掛著震驚,更是洋洋得意。站起身子,學(xué)漢人一般負(fù)手踱步,侃侃而談:“兒子以為目前父汗還有三件要事迫在眉睫。其一,葉赫、渥集尚未盡除,若此時便反大明,他們必與明軍結(jié)盟,為大明向?qū)В毜孟葴缢麄?,使之無法策應(yīng)明軍?!?p> 努爾哈赤嘆道:“吾兒知兵!”皇太極心中暗喜,續(xù)道:“其二,與大明為敵,定要長戰(zhàn)久征。我女真軍民,必須有體有制,才能兼打兼守,能戰(zhàn)能備,不致于一戰(zhàn)潰敗,亂成散沙?!?p> 努爾哈赤問道:“吾兒可有建議?”皇太極道:““有的!父汗昔年為方便統(tǒng)軍,設(shè)有黃、白、紅、黑四旗,后來黑旗夜戰(zhàn)無法細(xì)辨,改了藍(lán)旗。此法由旗主領(lǐng)兵,旗下再分牛碌為佐領(lǐng),戰(zhàn)事中調(diào)遣指揮,極為妥當(dāng)?!?p> 努爾哈赤喜道:“吾兒是說......”皇太極笑道:“是,領(lǐng)兵與治民大同小異,建州治下一切順民,皆可編入旗內(nèi),由旗主、牛碌支配,而旗主再遵父汗之令。若要打仗,天命從上而下,變民為兵,隨主出征;若要生息,就變兵為民,拓地耕種,囤積軍糧。然旗人性命貴賤,皆在旗主之手,堅決不能違抗,必然民忠兵勇?!?p> 皇太極說道:“兒子愚見,眼下四旗太少,以后開疆降敵,定還有許多軍民,望天歸順,非得擴充不可。嗯,不若先增至兩倍,設(shè)成八旗,至于旗主嘛......”
努爾哈赤喜愛皇太極才能,卻也暗嘆他還年輕,鋒芒不收,分權(quán)之事,豈能公開討論?于是笑著道:“不忙,不忙!此事太過繁復(fù),以后再細(xì)細(xì)計較。你說有三件事,還有一件呢?”
皇太極猛然驚醒,暗自一陣慚愧,定了定神,才恢復(fù)從容,說道:“第三件事,就是讓女真人學(xué)漢人耕地,自給自足。想大明朝開馬市至今,咱們?yōu)榱藫Q糧,把自個兒養(yǎng)大的駿馬,流水似的賣給了漢人。結(jié)果明軍的騎兵,人人配備良駒,反過來欺壓我們!以后公然為敵,他們關(guān)閉馬市,咱們糧餉都吃緊,用打就輸了!”
努爾哈赤沉吟良久,見眾將軍也欲言又止,搖頭道:“我女真人自祖先起,就是馬背上的獵手,耕田種地,與民性大悖。此事須從長計議,咱們?nèi)奔Z,未必非得自己種。遼東漢人不少,雇用他們種地,也是可行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