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紅線

　　“阿嚏，阿嚏，阿嚏！”

　　章宅梅山堂，晏洵連打三個響，掩鼻告歉道：“學(xué)生失態(tài)。”

　　“洵兒老實說，誰惦記著你呢，”章援舉起香櫞藥酒，“來一碗如何？”

　　檀煙本在收拾食盒碗筷，聞言起身道：“我去溫酒。”

　　“多謝師娘。”晏洵甕聲以應(yīng)。

　　“你師娘面冷心熱，在外受過苦楚，不知怎么對人笑，并非有意如此，”章援拭干口角，“奔波一整日，黨人碑可安置妥當了？”

　　晏洵道：“學(xué)生砸了。”

　　有宋黨爭由來已久。神宗朝時王安石變法革弊，意在強宋軀干，一改多年貧弱之象。孰料歧見頻出，士大夫各自為營，反復(fù)傾軋，令法屢屢罷廢，亡為政之行，接連三朝亦不能止。百六十年守業(yè)，三五十載角力，上不溯三代之治，下不見朽木新芽。

　　崇寧元年，蔡京執(zhí)相，列司馬光以下三百零九人罪狀于端禮門黨人碑，以為奸邪之人，子孫外遷不得在京為官。章援之父章惇更居其上，附名為臣不忠曾任宰臣者。

　　“砸了？”章援咳道，“你……你未免……”

　　晏洵道：“十八年黨人碑，只少學(xué)生兩載歲數(shù)。學(xué)生掄下第一錘，砸得它石爛如粉?！?p>　　章援背手來回踱步，憂道：“蔡攸還在朝內(nèi)?！?p>　　“蔡少保叛父成仇，砸碎黨人碑未必會引他報復(fù)，”晏洵一頓，“再者，學(xué)生早與他結(jié)下梁子，來日清算，不差這一樁。”

　　“師父回京不積一年，倘我將來走了，別無他人護在你前頭。剛極易折，你年紀還小，不省得這個道理。凡事三思而行，我不愿再多講?！?p>　　晏洵拱手稱是，并未當面與他扳折，又道：“若非為了查禁小報，一個時辰前學(xué)生便該來府問安。傍晚將出官衙，又被一名洛陽學(xué)子耽誤了時辰?！?p>　　“洛陽學(xué)子怎么？”

　　“他來時被西門司閽扭送至開封府?！?p>　　章援噫道：“秀才子弟，莫非忘帶路引，這才生了齟齬？”

　　晏洵搖頭道：“司閽說他神色有異，便與皇城司門卒一同將其拿下，搜出了學(xué)子私抄的東坡集。”

　　章援師從蘇軾，幾次開口，終道：“卻是我錯了?！?p>　　晏洵不置可否，及至師父歸位坐穩(wěn)，他道：“洛陽子一手好字，自賦七律于文集之后，首聯(lián)兩句‘文星落處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窮’叫學(xué)生十分慶幸?！?p>　　章援道：“你若想要，我這也藏了本精刻的東坡集，閑暇時借你一覽無妨?！?p>　　晏洵失笑，“學(xué)生也有?！?p>　　“那師父不懂，何來慶幸一說？”

　　“砸碑在他之前，而非在他之后。學(xué)生與他素不相識，其各所行略證吾道未窮，不墮師祖門風(fēng)。”

　　章援呵笑道：“嫌我老啦，嫌老人家不中用。”

　　晏洵替他捶肩膀，噯聲道：“師父多慮，學(xué)生哪敢呢？”

　　“黨人碑已毀，蘇黃文禁尚不知何時解開，先師在前，為人弟子無所作為，空食祿米，想來未免不美……秀才后來如何了？”

　　“私下放了，”晏洵說，“東坡集物歸原主?！?p>　　章援指他哈哈大笑：“你啊你，做得好！咳咳！”逆氣上涌，咳得面紅耳赤，晏洵忙替他拍背。

　　檀煙一足將進梅山堂，聞聲皺眉奔來，不忌人前人后，直把新熱好的香櫞藥酒給他捏鼻子灌下去，又拿布巾擦干口角。

　　“談什么咳成這副模樣？又哭又笑的，誰與你搶話了！”她斥道。

　　晏洵訕訕，拱手道：“都是學(xué)生不好，師娘別怪累師父。”

　　“閑談京中瑣事，興之所至，哪有怪他之理。多大的人了，值當你遷怒么？”章援做和事佬調(diào)解，“你想聽，我便講給你聽：洵兒查禁小報，誰知在報上查到自己的桃花謠，欲斬紅線，百口莫辯，這事燙手得很，你說可笑不可笑！”

　　晏洵臉上無波，心中發(fā)窘，好似做了壞事一般，先給爹知道，爹又說一遍給娘聽。雙倍揶揄這等事，謝悰夫婦也做得出來。

　　檀煙一向操持宅中內(nèi)務(wù)，無暇分神其他，不曉得個中緣由，只道：“快刀斬亂麻，這有何難。”

　　“師娘說得很對?！标啼溃疤一m好，哪能來者不拒？茂徳帝姬已經(jīng)嫁為人婦，造此謠言于我，真是要把學(xué)生放上火烤?！?p>　　“三人成虎，小報空口白牙，師父擔(dān)心你會受人攻訐。謝家三丫頭若還在，今年也該十七八歲，正是成婚之時，可嘆無緣喝一杯喜酒?！?p>　　檀煙聽清來龍去脈，輕嘆幾聲搖頭離去。

　　晏洵心底百味陳雜，“師父怎么知道……”

　　小報赫然入目，章援翻出這張雕版刻印的土紙，揮給他看，笑道：“冷山館夜談，怪有趣的，正講到第二回‘晏探花金明池奪標，俏帝姬瓊林宴定情’。言語通俗了些，勝在行文流暢，你師父可是一回不落！”

　　晏洵大窘，啞口無言，須臾上前奪報，折幾疊收入前襟，“好線索?！?p>　　章援吃個啞巴虧，沒奈何道：“凡事三思而行，你三思了么？”

　　“怎么沒三思，奪否，奪否，奪否？奪。”晏洵沖口而出，“師父再這樣消遣學(xué)生，學(xué)生就改字三思，句句重復(fù)三遍，也不怕師父聽煩?！?p>　　章援一滯，招手道：“又是我錯了。不提那些，你近前來，瞧我這塊文房至寶，看它妙在何處？”

　　他端坐書案，手托硯匣，不住摩挲匣上“同榜知交”四字。

　　四方硯胎嵌螺鈿珠梅，石質(zhì)溫潤如胭脂暈。硯堂上方留一枚小孔洞，章援從架上抽出一缽棋子，兩指夾子落于孔竅，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須臾，棋孔自涌清泉，潤澤如玉。

　　章援捻起墨條磨了會兒，硯中純正無雜色，他抬筆便書：“種竹期龍至，栽桐待鳳來。他年跨遼海，經(jīng)此一徘徊?！?p>　　“好硯！”晏洵稀奇道。

　　“三甲硯，平生信物，師父們一人一口，說好世世代代往下傳。你介然師父鯉魚躍龍門，朝為田舍郎，暮坐天子堂。他那時筆墨不佳，雖相與結(jié)義，卻吃我一頓好罵。濟苦家中藏帖甚多，全叫李介然兜搭了去，我才撈得三五本……”

　　章援低頭端詳半晌，筆意沉滯不暢，“徘徊”真作雁徘徊，“哼！他二人走得痛快，分明我才是老大哥。”

　　他胸中百味陳雜，飽吸一口氣，提筆任書：“洵郎吾三家千里駒也，縱橫四海不倦，萬迭云端踏飛燕，人謂朝英時杰。吾獨愿其子無災(zāi)無難，心上有個人人，同老圓滿共得……”

　　檀煙忽推門而入，“洵兒，嘗嘗這酒，師娘加了糖，一點不苦?！?p>　　晏洵受寵若驚，尚未看完那帖字，雙手接過香櫞藥酒，映光宛如琥珀。

　　他仰頭一飲而盡，面不改色道：“多謝師娘，學(xué)生明日一早須得賑濟京畿災(zāi)民，不打擾師父休息，這就告辭?！?p>　　章援憾道：“急什么，當年趣事，還沒講完十之有一……”

　　檀煙唱白臉，瞪他道：“忙里忙外一整天，你不累，我可要歇息了！”

　　晏洵連忙告退，老蒼頭手提螢燈，一路引他出了烏頭門。

　　“我盡力了，是他不領(lǐng)情?！彼龔恼略搁g摘筆投洗，“共得，共得什么？”

　　“洵兒眉州出身，能吃辣，能吃苦，偏不愛吃糖，可憾這點不像我！”章援須發(fā)盡顫，攬她腰笑道，“你幫我謅個巧妙韻腳，謅得好了，明天吃藥不消遣你做蜜餞過口?！?p>　　檀煙揚眉道：“我自己吃蜜餞，誰說是為你準備的?！?p>　　拳頭軟綿綿敲上他背，章援哎喲求饒道：“夫人高抬貴手，過幾日休沐，為夫陪你去街上看戲?！?p>　　檀煙道：“這很好，整日守你喝藥，傀儡棚新出的戲，我還沒看過呢?！?p>　　時近三更，滿天熠熠，倏忽一顆星墜，晃蕩碧波池水。晏洵隨蒼頭緩步而行，老人家見他手捂腮幫，好奇道：“晏判官臉上被蟲咬了？”

　　“臉無大礙，牙疼?！?p>　　他噴出一口濃重的甜氣，心道：“我在此處食甘，她尚不知在何處食苦?！?p>　　腕間桃木葫蘆若有所感，扯紅線不住跳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