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原豫

　　“開封府與進(jìn)奏院沖突，犯人指證，泄漏朝廷機(jī)要者，正在進(jìn)奏院之中。晏判官神速，札子已在路上了?！?p>　　蔡宅明正堂，八角攢尖亭蔽于槐黃之下。三大王趙楷冠方山巾，穿一身寶照大花的錦繡服，端坐在黃花梨玫瑰椅中，側(cè)耳片晌后，低聲吩咐道：“先攔札子，遞到開封府尹手上，瞞住晏洵直，不許旁人動(dòng)他?！?p>　　察子告退，一并喝止院中彈唱，家豢小優(yōu)兒停琴罷管，面面相覷，見翟管家揮手方去。

　　翟云峰望向蔡京，后者倦怠咳嗽不已。

　　“太師畢生為皇朝鞠躬盡瘁，務(wù)請(qǐng)千萬愛重身體。大哥常年受太師照料，一直感懷在心，東宮事務(wù)繁忙，本王今日特來代他謝過。”

　　語畢斟茶，杯口盈滿晃蕩，兩張人臉映照變幻，趙楷舉杯相敬道：“壽如老人星?！?p>　　蔡京奉盞道：“風(fēng)波自此生，何如老人星？”

　　“本王閑暇出宮之余，常聽市井小兒唱曲：‘打了桶，潑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不知太師聽過沒有？”趙楷單刀直入，“嗯，太師隱逸日久，想必是沒聽過的?！?p>　　三大王信步起身，逗弄籠中鳥，金黃鸝躲跳低囀，乍地頸羽蓬張。

　　翟云峰口干舌燥，小心道：“這鳥兒喙長，不通人性，沒得傷了三大王?！?p>　　趙楷斜眺他一眼，不以為忤，夷然歸座道：“大哥入主東宮后，兄弟們不常與他見面，聽說他開始喜歡養(yǎng)鳥兒飛禽了。儲(chǔ)君之責(zé)，我等概難比肩。見他辛苦未免感慨，四海之大，以一人之身擔(dān)天下事，縱觀廟堂，古往今來，岱宗封禪者又有區(qū)區(qū)幾人？”

　　蔡京咳道：“太子殿下自小勤勉?！?p>　　趙楷不置褒貶，只悠悠道：“昔日，耿南仲耿學(xué)士，曾在資善堂講《周易》，言‘豫’之意，請(qǐng)?zhí)幼鞔?，本王也曾略聽一二。大哥答說，他只記得三層含義，太師可知哪三層？”

　　蔡京道：“老臣糊涂?！?p>　　“無妨，本王記得，試與太師討教討教。一則‘爾公爾侯，逸豫無期’，二則‘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三則‘先患慮患謂之豫，豫則禍不生’?！?p>　　太子和諸皇子從小入資善堂開蒙讀書，精研儒門經(jīng)典。三大王素有文名，信口拈來，亦算不得賣弄。

　　趙楷悵惘，似是憶起無間舊誼。他傾茶于蕉葉銀托，伸指沾茶，書字于石案，“我以為此解滴水不漏，耿學(xué)士卻讓大哥擇一而論，釋《周易》之‘豫’。大哥優(yōu)柔難定，先說‘逸豫’，又覺不對(duì)，改稱‘游豫’，最后定下‘豫料’，耿學(xué)士判他三解皆非……敢問太師，‘豐亨豫大’之‘豫’，當(dāng)作何解？”

　　蔡京冷睄那瘦金字，官家獨(dú)創(chuàng)，天下爭(zhēng)相效之。

　　御筆內(nèi)批中的書跡一概鋒利勁瘦，莫說女官內(nèi)夫人，就連大宦官梁師成也能仿得幾筆。

　　唐楷豐凝端正，書道變遷，及至今宋料峭橫斜，滿紙瘦同雞肋。實(shí)在沒有福相，頗不合自己眼緣。

　　風(fēng)動(dòng)珠滾，“豫”字洇成一灘水鏡，鏡中蔡京答道：“獨(dú)豫不如眾豫，圣天子豫悅，而后眾人豫悅。居安思危，豫禍有備無患。”

　　“正是，正是。”趙楷頷首，“耿學(xué)士與蔡太師所見略同，本王那時(shí)不懂，大哥想必一知半解?！?p>　　他抬起頭，“若按孔注，惟王之治能可君臨天下。耿學(xué)士卻說，圣天子豐亨，后致百姓豫悅，道濟(jì)天下溺，救豫民于未湎，得于盛世之下潛窺暗流之危，此乃‘豐亨豫大’四字真意?！?p>　　蔡京垂目道：“耿南仲好學(xué)識(shí)，無愧太子之師。”

　　“非也，非也?！壁w楷搖頭，“有一個(gè)人狂妄得很，他說耿學(xué)士自恃才名，出口不過鄉(xiāng)愿讒言，較之前賢可謂云泥之別?！?p>　　蔡京噫道：“是何高見？”

　　趙楷嘴眼齊笑，也覺稀奇，食指嗒嗒點(diǎn)案，逐字道：“他說，百姓豫悅，而后圣天子豫悅?！?p>　　蔡京戲謔道：“人主生而為天下先，先天下之樂而樂，怎么到他這卻反過來了？”

　　“滿朝文武找不出第二個(gè)來，”趙楷雙目熠熠，掩飾不住少年神氣，“小小探花郎，他倒是當(dāng)真敢說！”

　　蔡京應(yīng)道：“不走偏鋒，怎么入得了三大王法眼？”

　　“金明池交逢良朋益友，豈非一等一的美事？你們這幫老臣行將就木，整日渾渾噩噩，向未與本王推心置腹，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早也煩透頂了！”

　　趙楷頗不喜他明褒實(shí)貶的態(tài)度，擰眉問道：“本王考校你老人家，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國恒亡。二府法家拂士，契丹敵國外患，收復(fù)幽薊乃是皇朝大興之兆，二百年夙愿將償，不知耗費(fèi)多少代人的心血，太師為何偏要反對(duì)北伐？”

　　蔡京倦聲道：“內(nèi)憂外患，唇亡齒寒。”

　　“金人茹毛飲血，蠻荒之地尚未開化。咱們國庫豐亨，兵強(qiáng)將勇，怕他們干什么？”

　　“與虎謀皮，養(yǎng)虎為患?！?p>　　“太師這處宅院一連七八進(jìn)，富麗堂皇，巍峨氣派。六鶴堂被介眉炸毀，這我知道，蔡門欠她良多，介眉沒甚罪過。”

　　趙楷游目輕哂，“白玉堂，黃金馬，較皇城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知太師憂從何來，患從何生？”

　　“官家賜宅，圣恩浩蕩，蔡氏滿門銘感五內(nèi)。孫女頑劣不堪教導(dǎo)，見笑于宗門之家，實(shí)乃老臣教導(dǎo)無方。”

　　蔡京孤零零縮頸，裹緊綢褥子從容應(yīng)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蔡氏堂中，常設(shè)齋醮焚香，世代為官家祈福。老臣年事已高，百年之后一具棺材足矣，大宅壽長，小輩亦是過客?！?p>　　趙楷咄咄逼問道：“太師最愛重哪一個(gè)小輩？”

　　蔡京嘴唇翕動(dòng)，半晌奄然無言。

　　趙楷冷冷道：“你分明最偏愛第四子蔡絛蔡待制，因他才學(xué)如你一般，父子賢肖不二，哪個(gè)兒孫都比不得！家權(quán)尚且能者得之，序賢不序齒，為何偏到朝堂上與本王作對(duì)？太師里外不一，蔡少保雖為嫡長子，他可要哭死了?！?p>　　蔡京力駁道：“太子殿下無過，怎么能輕易變更禮法？三大王最受官家寵愛，不會(huì)明白這個(gè)道理?！?p>　　他一口氣嘆出十?dāng)?shù)年積郁，“虎毒不食子，反過來卻未必。還請(qǐng)三大王……罷了，罷了?！?p>　　蔡京連罷止口，趙楷見他再無法指鹿為馬，暗自譏誚，話鋒陡然一轉(zhuǎn)道：“不提那些，近來有樁煩心事，敢問太師，京畿流民當(dāng)如何處置？太師以為，是否該開常平倉，分發(fā)朝廷錢物以解一時(shí)之急？”

　　“朝廷所入緡錢雖足，養(yǎng)兵之費(fèi)便占十之七八，哪有余錢可施？豐年食稻谷，兇年啃樹皮，無論饑飽冷暖，草市交易照舊旦夜不歇，”蔡京意味深長，“三大王莫要小瞧了百姓?！?p>　　“兵與民孰重？”

　　“三大王此言差矣，兵民皆百姓。太祖拳棒得天下，禁、廂、鄉(xiāng)、藩四軍重器，震懾四夷，實(shí)乃立國之本，軍俸補(bǔ)貼自當(dāng)以民養(yǎng)之。”

　　趙楷沉吟：“是太冗余，削幾成合適？”

　　蔡京悚然一拜，“老臣不在其位，哪敢置喙多言?！?p>　　“人一上了歲數(shù)，爭(zhēng)與浮槁死木無二?！壁w楷秀眉高挑，手撣前襟，起身同他告別，忽側(cè)首道，“你全力護(hù)佑我大哥，須有一事讓你知曉。官家那嫡皇孫，前些日子已被降為高州防御使了?！?p>　　蔡京駭怪抬頭，“太子殿下長子不過三歲，無功無過，既已加封，又怎能輕易降制？”

　　趙楷終于等到他驚愁這一刻，自居上風(fēng)，得意道：“全因你老人家將東宮太子視作皇帝，哼！他想做皇帝？官家正當(dāng)壯年，他倒真敢想！”

　　蔡京眼前金星劈剝炸裂，無奈腿腳疲軟。他一番掙扎狼狽不堪，趕忙拜服叩首，情急之下辯白道：“官家圣裁，三大王明辨，老臣從無此意??！奸佞讒言干浼圣聽，但有此事，老臣萬死不敢辭！”

　　鳥困槐蔭，疏光清透高朗。咚咚聲沉悶，老太師雪鬢蓬亂，絲毫不敢顧惜力氣。

　　趙楷心曠神怡，深吐一口氣，心道：“蔡宅一潭死水，莫說介眉不喜歡，讓我住幾日，亦是死也不愿，勢(shì)必要棄之如敝履。黨同伐異，朝令夕改，元祐遺禍早該翻篇，你們的時(shí)代早該過去了。

　　“爾等拭目以待，我才是天命之龍?！?p>　　三大王拂衣?lián)叟?，?fù)手出照壁，至下馬處，一腳踏上小黃門后背。他騎上紅纓大白馬，十幾名察子繡服纓槍，疾步喝道，追隨他離去。

　　翟管家惶恐現(xiàn)身，“太師，咱們……咱們?cè)趺崔k？”

　　蔡京額前斑斑，被他扶回玫瑰椅中，兩手匿于綢褥之下，鶴皮蛇筋顫巍巍握在一處，半炷香后漸趨安定。老太師吩咐道：“你親自去找一趟太子詹事，告訴他，錦囊計(jì)擇機(jī)奉上。若再失敗，老夫決不認(rèn)他這個(gè)窩囊廢為徒?！?p>　　翟云峰兩腿纏成團(tuán)，起身打跌再跑，“小的這就去辦！”

　　金黃鸝婉轉(zhuǎn)，蔡京孤身佝僂，歪坐在槐樹斜蔭之下。他直愣愣地望著諸人離去的背影，忽然嗤笑道：“半大小子，戴什么方山巾，沐猴而冠，天真可笑！”

　　翟管家疾步出門，乘小馬駒一溜煙奔向詹事宅第。說來也巧，是日恰逢太子趙桓宣詹事入內(nèi)講經(jīng)，人不在家。待翟云峰十萬火急悄報(bào)東宮，詹事只得小步面見于他。

　　一只瘦白文人手挑起竹簾，遙遙窺望，輕聲道：“太師這是作甚來了？也不怕宮里人多眼雜?！?p>　　耿南仲道：“他早該讓賢，太白一事失算，萬幸沒拖累殿下?！?p>　　手松，竹簾悠悠蕩落，那聲音虛浮難定，又飄摸道：“耿學(xué)士以為，太師計(jì)與契丹計(jì)孰妙？”

　　他食指挑著兩只錦囊，一黃一蒼，各附簽文在內(nèi)。

　　黃囊精美，自是太子詹事今日奉上；蒼囊貌陋，卻是禽鳥宮丁昨夜清理棚舍得來，外繡一個(gè)“蕭”字，簽為密信，三圓內(nèi)拱一個(gè)“和”字。此外兩圈契丹小字密密麻麻，真意神鬼難辨。

　　東宮事不能等閑視之，雀崽抱窩都要按頭上稟，遑論這憑空而生的繡字蒼囊。

　　耿南仲略一思索，答道：“鄆王帶人去了蔡宅，下官以為，太師計(jì)不可盡信?！?p>　　“是啊，我那好弟弟，一向熱心前朝之事。都堂議政也敢擅闖，還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耿南仲道：“蕭宜信雖有本事遞信，但他意在求和，咱們倒也不必懼他。且等下官解開密信，再向太子殿下薦謀。”

　　“好，”趙桓溫聲道，“弟子無能，全都仰賴師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