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云起,皇城司散會,新官魚貫而出。
徐覆羅左右等不見人,心底十分煩躁。人將散盡,他兩眼一亮,嬉皮笑臉黏上前去,揮手叫道:“馮老兄,馮老兄!”
馮汀折腳,揖道:“徐老弟?!?p> 徐覆羅拜道:“往后就是馮親從了,也叫我沾沾喜氣。”
馮汀道:“世事難料?!?p> 徐覆羅一巴掌拍他肩臂,“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好事成雙,這一件腳快,另一件想必不遠。對了,謝親事沒跟你一道出來?”
吳義甫和兩個親事經(jīng)過,馮汀使個眼色,徐覆羅慌道:“?。堪。●T大哥,你不記得我啦,我那二大爺?shù)娜棠锏乃墓媚傅奈迨宀悄愀舯谫u瓜老王啊!”
“吳親事同高衙內(nèi)還有交情?”
吳義甫冷笑,“若非高衙內(nèi)施以援手,兄弟我就要被人一腳踹出東京城了。華無咎自作孤傲,這才遭此報應(yīng),光他死哪里夠?我得送個小情兒,下去給他陪葬?!?p> 徐覆羅捋袖,正想追上前問個明白,卻被馮汀按肩不動。
“方才那馬監(jiān)教頭便是明擺的人證!”
“那小娘子手腳不干凈,天要她死,神佛也攔不?。 ?p> “這話說著了,花花太歲何等人物,八十萬禁軍教頭都無可奈何的狠角色。有他照料,誰敢動吳親事一根指頭?”
三人渾笑遠去,徐覆羅擰眉道:“怎么回事?”
馮汀嘆道:“她被當(dāng)堂指認(rèn),疑犯命案,數(shù)罪并加。眾目睽睽之下,陸提點只能先將她羈押投牢?!?p> 徐覆羅難以置信,“馬監(jiān)教頭又是何許人也?”
“生面孔,”馮汀搖頭,“若他幾人所言有據(jù),我姑且認(rèn)為謝察子與華無咎關(guān)系非同一般。如今一死一活,她又升為親事。這一番指認(rèn),或許報復(fù)他二人,又或許……是為了華無咎,報復(fù)謝皎?!?p> 徐覆羅咋舌,“沒道理啊,樹倒猢猻散。華無咎無親無故,既是敗將,他在東京城還能留什么殘招?”
馮汀無聲一笑,“徐老弟,愚兄效力提刑司整整八年,大小懸案看遍,深知凡事不可蔽于其表,真相往往出乎意料。利字當(dāng)頭,爹娘可拋;義字當(dāng)頭,骨肉可送;情字當(dāng)頭,兄弟可殺。前堂士大夫講得七竅生煙,人命倫常究竟幾錢幾兩,你我心知肚明?!?p> 他在提刑司遭逢變故,精氣神大大被奪。
徐覆羅有心幫馮汀恢復(fù)往日沉著,卻又不知該從何下手,只好擂他肩頭,勸道:“自憐人憐,自棄人棄,老兄看開一點。”
落霞照水,西天高掛一輪紅油鴨蛋。
徐覆羅一拍腦袋,說道:“謝三耍了半天的馬球,五臟廟早該敲鑼打鼓,我去前街買幾只煮熟的雞蛋,入夜悄悄給她。馮老兄,走走走,去吃晡食,記我賬上,且教小弟聊表一番心意?!?p> 馮汀被他連推帶搡,拐去清風(fēng)樓。徐覆羅撩起青布幡子,二人前腳剛進,葉霜海正巧一個人邁出巷口,不疾不徐踏入夜市。
……
……
七月夜,彩燈蔽空,個個都似磨盤大的月亮。
東京每晚神仙世界,市井一如華胥,西夏向不曾有過這種景色。
葉霜海途經(jīng)曹婆婆肉餅店面,腹中嘰咕作響。飲食大欲為要,他掏出幾枚宣和通寶,問道:“什么餡?”
“新鮮的羊肉?!?p> “怎么個新鮮法兒?”
“交情從生計來,隔壁羊肉鋪子家有喜事,送我兩扇小羊羔肉。此所謂,遠親不如近鄰?!?p> “來兩張。”
他幾口吞完,又去隔壁買兩籠包子,拿了一大串紫油油的葡萄。葉霜海邊嚼邊想:“只有葡萄不夠美,比不上興慶府的牛眼葡萄?!必垇聿渌澞_,他收回腳板,心里嘀咕:“這貓重了?!?p> “七,七情六俗。八,八拜之交。十,十全十美!”
一顆雞毛毽子啪的落桌。
黃毛小子嗒嗒跑來,踮腳夠不著桌面。
葉霜海大手摩他發(fā)頂,瞅見一個翹生生的發(fā)旋,問道:“九呢?”
小黃毛眼珠骨碌一轉(zhuǎn),答道:“九牛一毛!”
“好小子?!比~霜海心下一喜,揪了九顆葡萄送給他,又將毽子端端正正擺在他頭頂,揮手一轟,小黃毛便捧葡萄,嗒嗒跑走了。
九牛一毛,九牛一毛。
他慢看一圈神仙世界,心道:“我又何嘗不是?”
……
……
千燈廣照,及至錄事巷,桃花源賓客如云。
洪爐點雪薛灼灼,自樊樓一敗后,終于靈智開竅。大張旗鼓要出閣,說要另擇新好。
“今夜奇了,她不僅要出閣,還穿一身緦麻喪服出閣!”
“小姐,你將來出閣梳攏,同樣要穿喪服的,”粗使丫鬟拉住綠衣小倌,“即使自己選好入閣新郎,一個月后,仍要披麻戴孝,心底只當(dāng)良人已死,強與他分別不見。風(fēng)塵鐵規(guī),就算是薛桃娘也躲不過?!?p> 小倌被爹娘賣進來尚不及半個月,奇道:“這算什么,俏寡婦二回門?”
丫鬟嘆道:“良家子不比老花娘,涉世未深,最是情癡好騙。梳攏認(rèn)清倒也罷,怕只怕儇薄少年騙你個三年五載,也不跟人好,也不跟人老,只把人當(dāng)錢柜寶箱子。桃姊這趟情劫生受七年,好不容易堪破,合該歡喜鬧騰一場。”
綠衣小倌若有所思,丫鬟情深意切道:“瓦子瓦子,野合易散。小姐,你人心善,將來可千萬別當(dāng)真??!”
葉霜海暗嗤,挑簾落座,店內(nèi)庭堂婆娑。無骨桃花燈逐風(fēng)而行,滴溜溜胡轉(zhuǎn)。
諸人心焦難耐之際,漫天奇英紛紛撒落堂中。按此時節(jié)桃花早謝,葉霜海張手一抓,原來是精心剪裁的素紗粉絹。
薛灼灼斜倚二樓闌干,風(fēng)塵倦怠,眼尾勾紅,緦麻喪服不掩夭色。她又從梅紅匣兒里抹了一把花,漫不經(jīng)心,全作沙撒。
閑漢高聲問她:“薛桃娘,你那新郎終于死了么?”
“嗯,”她輕飄飄道,“羅敷今日無夫矣?!?p> 酒客喜不自禁,仰視她道:“你那情郎何等尊號大名,直到今天,可算能說了吧?”
葉霜海舉杯一頓,卻聽薛灼灼伶仃笑道:“天上神仙,如何能說,也不怕折了你的舌頭?”
桃瓣落杯酒。
“節(jié)娼,節(jié)娼?。 崩闲悴刨潎@,酒客不屑一顧,嗤笑道:“你還嘴硬,真當(dāng)自個兒是神仙?誰也不要你啦!”
他嗷的一聲捂眼,“哪個鱉孫打我!”
蔡憫躥直了,怒叫:“小爺打狗,嫌它吵鬧,你待怎么地?”
酒客見這錦衣少年氣派儼然,家仆成群傍身,連忙縮頭夾尾道:“小人得罪,小人得罪。”
“一群俗漢?!?p> 薛灼灼上身懸仰潑發(fā),腰枝倒扣,乘彩索在半空中蕩秋千。她騰地折起身,垂眸一笑,眼中水光瀲滟。
“我薛灼灼一生心事為他,冷暖自知,與你們有什么干系?”
老秀才感慨道:“自她敗后,唯其冷淡示人,才能略有幾分李師師的模樣?!?p> 色衰愛弛的老倌,聽了之后,神色很是玩味,“受你歡迎有什么好處,是相敬如賓,還是輕慢侮辱?”
葉霜海一哂,撣掉撒在前襟的蠶豆渣滓,將桃花酒一飲而盡。他起身徑去二樓。孝官引路在前,心驚膽戰(zhàn),不敢回頭看他一眼。
偏廂房中,華無咎靜臥如死。他面目蒼白,兩肋之間纏滿白布條,胸膛微弱起伏不定。
“他醒過沒有?”
“沒……沒有,”孝官催促道,“英雄快將他帶走吧,別讓桃姊再發(fā)瘋了?!?p> 葉霜海幫他穿回壽衣,紅布罩頭,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沉一口氣將人提臂背起。
他取側(cè)梯下樓,穿后院,出小門,牛車早已備好,馱著一副新打的棺材。
二人合力將華無咎平放入棺,推上長蓋。孝官暗自長吁,葉霜海陡然道:“如果遇上難處,你提二兩苦茶,去傀儡棚,找一個名叫陸畸人的戲子?!?p> “啊……”孝官忙不迭點頭,“好說好說,快走吧!”
葉霜海啐道:“慫人面前全是坎?!?p> 他縱身跨上牛車,背倚棺材,振韁嘆道:“走吧,老漢,咱們?nèi)ノ魈?。去看長河落日,去看大漠孤煙。”
……
……
桃花源小門咣當(dāng)甩緊,夜色朦朧,葉霜海駕車,一路平穩(wěn)西去。
萬勝門前,卒子喝酒唱籌,因問:“出城緣由?”
葉霜海答道:“害的情病,活活嘔死了,小的正要送去入土。”
卒子喝得紅頭脹臉,笑道:“花娘而已,一把火化了撒了,不比做棺木省錢?快滾快滾!”
棺材板未下釘子,行出十里官道,慢騰騰顛開半條豁口。
活死人漸漸被顛醒,眼睛瞇開一條縫,睜眼便見漫天遍野的星光。
他胡思亂想:“這艘靈船不甚穩(wěn)當(dāng),密謀拆我一身骨頭。走時沒帶盤纏,半路若被丟下三途河,就成無處可歸的澇鬼了……”
華無咎長吐一口氣,慢自活絡(luò)手腳,竟在身旁摸到一個軟布包袱,迷惑地噫了一聲。
“醒了?”葉霜海道。
天地一白,汴河流水潺湲。華無咎似夢非夢,似醒非醒,忽然毛發(fā)倒聳,心臟猛地一下抽疼,幾乎背過氣去。這才疑心無間已遠,此身尚留人間。
他撐壁伸頭,嘶的一聲,歪坐上半身,勉強與葉霜海隔棺相背,嘟囔道:“怎么是你?你就不必陪我一起死了?!?p> 葉霜海呸道:“大好的漢子,死也不和你死在一處?!?p> 華無咎輕噱。
葉霜海道:“她還真下死手,只可惜,你的心臟左偏三分。不過嘛,老子上車差點沒嚇?biāo)?,你猜怎么著?你胸口那個血淋淋的大洞,早止住血了!”
華無咎不應(yīng),葉霜海想了想,試探問道:“你這回陰溝里翻船,殺招究竟利害在什么地方?”
“在她眼里?!?p> 葉霜海扭頭叫道:“那你瞎了不成?”
“太近,太近了?!比A無咎冷哈一聲,“你袖手旁觀,就為拐我去西夏?”
葉霜海聽他不領(lǐng)情,哼道:“華無咎確實死了,死于密謀犯上,皇城司已將他革職除名。我拐出城的大活人,只有梁俶演。”
“梁俶演……”
華無咎咳聲嘆氣。
“梁氏擅權(quán)被滅,除盡外戚之后,西夏國主李乾順才得以手握大權(quán)。咸蓬子,同樣是火坑,你推我下去焚身碎骨,究竟有什么意思?”
葉霜海揮鞭道:“老子要報恩,由不得你不去。沒有我兩肋插刀,你早下地獄投胎去了!”
老牛對天長哞。
“你怎么……咳,非就認(rèn)定我是梁俶演?”
“八字胎記鐵證如山,你可別想抵賴!”
“梁乞逋千里之外滿門被滅,香火竟能續(xù)到我頭上么?”
“小梁太后鬼迷心竅,殺了國舅爺不假,星多保忠他卻不會說假話。他說放了一名宋人女子,那就決不會讓她下去陪葬。老子什么都不在乎,你是那女子養(yǎng)大的白眼狼,你就要還梁氏的血!”
葉霜海難得凝重,“十年前回去,梁俶演必死無疑,但如今不同。金國打遼國,宋金聯(lián)盟,如若遼滅,西夏定難以一敵二。興慶府正是用人之時,你就算在生死簿上畫過押,認(rèn)過命,老子也得拼了這口氣,把你奪出地獄,回去認(rèn)祖歸宗!”
華無咎沉沉道:“你一張嘴,只說自己是西夏人,卻不說是黨項人。我一開口,只說自己是大宋人,卻不說是漢人。在茶馬榷場里,一半黨項一半漢血的生意人并不鮮見。這本就說明,在你心里,并不跟我十分見外?!?p> “嘿,你想不明白你是誰,就想哄我苦思我是誰?”
“你方才,開口自稱漢子?!?p> 葉霜海很久不應(yīng)。壽衣透風(fēng),華無咎沒了法子,縮回棺材膽,左胸曠蕩,空留一腔涂炭。他的兩腳光著,鞋不知被誰捋去。
華無咎就著微弱星光拆開包袱,摸出三五件厚衣,疊放整齊,傷藥俱備。內(nèi)夾一把小小的桃花剪,紅麻厚布纏嘴,免得誤傷人。
夜色如剪,干涸心臟一顫一跳。
華無咎拔掉藥筒塞子,牛車軋石,藥粉里咕咚跌出一捆錢引票子,扎得又細又緊。
葉霜海氣昂昂道:“西夏天遼地闊,就算是火坑,那也燒得痛快!東京城方寸之地,放個屁都聽不著響,手腳功夫不得勁,耍個撮鳥的棍棒。你那兩個小相好,一個另覓新歡,一個被陸畸人下了大牢,還有什么值當(dāng)你牽掛?”
“狡兔死,走狗烹,這句話,我沒來及教她,”華無咎低吟,“掏心挖肺,還怕人嫌腥。也罷,也罷。”
牛車轆轆,轉(zhuǎn)盼之間已過界碑。東京燈火匯成光點,杳杳隱沒不見。十年間的爾虞我詐,終成一句荒唐笑料。
“萍水相逢,恩仇兩訖,個中情由,本不足為外人道。”
天為蓋,棺為席。華無咎揉眼呵欠,眾星閃了幾閃,終于匆匆黯淡下去。
老牛車行過亂柳坡,輪聲轆轤,坡上盡是斷頭柳。
背后棺材酣靜,葉霜海見四野渺無人煙,悄從褡褳里摸出一副紙包。他心中五味陳雜,紙包一路揚揚撒撒,所過之處如六月飛雪。
“我走這趟鏢,走了十年才到家。”
鵝膏粉隨風(fēng)飄散。
他撓了撓脖子,紅痕下,長出一枚青紫色的斑點。
陳叔夜
注:1.梳攏:即妓女第一次接客,該嫖客要當(dāng)妓女一個月的新郎,期滿之后,老鴇支走嫖客,命令妓女戴孝,使她們自視為“丈夫”的人已經(jīng)死去,好接新客;2.梁俶演:“俶”取“ti”音,我想用的那個字打不出來,已經(jīng)被機種文字淘汰了,只好用“俶”;3.星多貝中、人多保忠、仁多保忠,都是一個人名的漢譯。星多+貝中,姓氏+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