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棗歪在椅子上剔牙，小五端了一壺?zé)釟怛v騰的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李棗身旁的茶幾上道：“李棗哥哥，這是咱們添平最好的白云銀針，知道您愛喝茶，我特意托付知己的朋友弄了一點來，專為孝敬李棗哥哥。”小七酸道：“知道李棗哥哥喜歡喝茶，花了那么大力氣，為何不去找點龍井雀舌，至不濟也尋點岳州的碧螺春！弄些本地的茶來糊弄李棗哥哥。”李棗道：“我一介武夫，粗人一個，管它這茶那茶，橫豎也品不出個好歹，什么龍井雀舌碧螺春都是抓它一大把，往水里面一丟，不過一般的幾片樹葉。”小七道：“還是李棗哥哥寬厚，不似那老驛丞，橫挑鼻子豎挑眼，雞蛋里面挑骨頭，一天到晚折騰得我們雞飛狗跳，不得安生。”李棗道：“日后就算換了我，該管你們的我也得管，不然縱著你們一天天東游西蕩游手好閑？”小七忙道：“李棗哥哥教訓(xùn)得是！”李棗從椅子里爬起來，小五忙把茶壺端起來，雙手捧到李棗面前，李棗卻不接，抻了個懶腰道：“胳膊麻了。”小五忙放了茶壺，捏了拳頭在李棗肩背上輕輕敲打道：“李棗哥哥莫亂動，不要傷了筋骨，容我先給您舒緩舒緩?！崩顥椥Φ溃骸拔覐能娛噍d，雖然太平盛世，沒打過大仗，山賊水匪也剿過，不是泥捏的，哪有那么容易傷筋動骨。”小五也搶上前來，一邊給李棗捶腿一邊道：“李棗哥哥不要大意，身上酥麻定是血脈不通，我們先給李棗哥哥活一活血脈?！眱蓚€人正在李棗身上忙活，現(xiàn)任的驛丞老兒進來，不由笑道：“候任的李驛丞好大的排場！”李棗忙推開小五和小七兩個，躬身行禮道：“驛丞大人！”驛丞老兒道：“你姑且叫著，我姑且聽著，這‘驛丞大人’，聽一聲是一聲，聽一聲少一聲嘍！”李棗道：“尊卑有序，就算驛丞大人有朝一日卸了職位告老還鄉(xiāng)，也照樣是我們的大人。”驛丞老兒道：“到底是知府衙門里出來的人，周大人訓(xùn)導(dǎo)有方！你接小老兒的位子，小老兒服氣?！崩顥椕Φ溃骸按笕诉^獎?！闭f話間，進來一名驛卒，手里舉著兩件公文稟報道：“報驛丞大人，兵部文書?！斌A丞老兒道：“終于到了！李棗兄弟，恭喜恭喜！”小五將文書接過，交給李棗，李棗走到驛丞老兒面前，將文書呈給他。驛丞老兒道：“你拆不是一樣！”李棗道：“大人請?！斌A丞老兒道：“罷罷罷，我就老實不客氣地坐到這驛丞的位子上，再親手拆閱一回上峰的文書?！斌A丞老兒將兩封文書看了看，取了先發(fā)出的在手里，拆了開來掃了幾眼，舉起來對李棗道：“恭喜李大人！”小五、小七和剩下那名驛卒一齊撲倒在李棗面前道：“恭喜李大人！”李棗忙一一扶起道：“兄弟們請起，不過芝麻綠豆大的官，輕易不要行此大禮。”驛丞老兒道：“官兒雖不大，卻也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三拜九叩都不為過，且讓他們再多磕幾個。”又看了看另一封文書道：“這剩下的一封，隔了兩天才發(fā)出，卻同一天到了，請李大人自己拆閱吧！”說罷站起身來，要給李棗讓出驛丞的椅子。李棗忙道：“大人一并拆了吧！”驛丞老兒道：“剛剛那一封，是兵部的諭令，我下，你上，看過了那一封之后，我便不再是添平驛丞，只是一個等待歸鄉(xiāng)養(yǎng)老的糟老頭子，兵部文書，我哪里還敢碰！”李棗道：“大人卻又來說笑！”驛丞老兒道：“那我就再拆開來看一看？”李棗道：“看一看！”驛丞老兒拆了文書打開，一邊看著臉色突變，繼而搖了搖頭道：“這封文書，卻是要了你我大家伙的身家性命?！崩顥椀溃骸拔臅镎f什么？”驛丞老兒道：“說撤就撤，天大的事，朝廷卻如此草率！”李棗取過文書來看了，也不由得發(fā)出苦笑道：“這才叫造化弄人?！斌A丞老兒道：“爭來搶去，卻不知最后大家都是一場空?！毙∥逍∑啐R問道：“李大人，文書上說什么？”李棗道：“你們還是叫我李棗哥哥吧，我這個大人，一時三刻又變成小人了?！毙∥宀唤獾溃骸坝謸Q了旁人？”李棗道：“我們驛站叫朝廷一鍋端了，從今往后，不但沒了驛丞大人，驛站都沒了。”
一群驛卒擁著李棗和驛丞老兒來到添平知府衙門，嚷嚷著要見知府大人。周修德也已經(jīng)收到了朝廷裁撤驛站的文書，搖頭道：“朝綱不振，民生凋敝，朝廷總是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倍渚溃骸八ü蛇€沒坐熱，說撤就撤了？”周修德道：“兩封文書同時送到，怕他屁股還沒坐到那椅子上去，那椅子就倒了。”董沅君道：“不能挽回了？”周修德道：“皇上敕令兵部，文書已經(jīng)傳遍天下，這是全天下人的事，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怎么挽回！”董沅君道：“我不管，你把他召回來，仍舊在府里當(dāng)差，先給他個班頭做一做，慢慢再升他?！敝苄薜碌溃骸胺蛉藶楹螌λ绱松闲?？”董沅君道：“人才難得?！敝苄薜聵返溃骸斑@府衙里雖不說臥虎藏龍，也是人才濟濟，就他一個李棗是人才？”董沅君急道：“我說了把鶯兒雁兒許一個給他的！”忽覺說漏了嘴，趕忙停住。周修德望向滿臉通紅的雁兒，哈哈大笑。董沅君道：“你笑什么？”周修德道：“二桃殺三士，夫人想學(xué)晏平仲么？”
公差進來稟報道：“那班驛卒，吵著要見大人，大人見是不見？”周修德道：“我見他們，也沒什么用處?！惫畹溃骸澳菍傧戮桶阉麄冝Z出去?！敝苄薜碌溃骸斑@種時候，群情激憤，轟也轟不得?！闭f罷起身道：“你先去吧，我隨后就來，莫要叫他們拆了我的公堂。”周修德去了。董沅君沖雁兒道：“你且去聽聽看。”
周修德坐在大堂上，一群驛卒亂哄哄聚在堂下七嘴八舌?！爸艽笕艘o我們做主，說撤就撤，叫我們一家老小怎么活！”“當(dāng)了半輩子差，用我們時用，不用時就不用，朝廷得給我們一個說法?！敝苄薜屡陌甘疽獗娙税察o下來，說道：“朝廷說要裁撤驛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眼下敕令已出，裁了就是裁了，各位找我周修德，我也愛莫能助。”驛丞老兒道：“周大人，我們這班兄弟，在驛站當(dāng)差長的有幾十年，短的也有十年八年，朝廷說撤就撤，撤了之后，兄弟們?nèi)绾伟仓茫⒖捎邪才?？”周修德道：“我收到的文書想必和你一樣，也是寥寥?shù)字，只是說撤，沒有下文?！毙∑叩溃骸昂煤玫娘埻?，說端就端了，叫我們兄弟喝西北風(fēng)去么？”小五道：“西北風(fēng)我是不會喝的，沒吃沒喝時，我就到府衙里來，老爺們吃剩下點什么，我也將就喝口湯?！北婓A卒齊道：“求周大人做主?！敝苄薜碌溃骸俺⒅圆贸敷A站，就因為天下的驛站機構(gòu)龐雜，開支巨大，裁撤的目的就是要省錢，說得難聽點，就是為了端掉各位的飯碗，這主叫我如何做？”李棗道：“周大人，天下數(shù)千州縣，州縣上面還有府司，數(shù)以萬計的驛卒兄弟同時失了飯碗，這數(shù)萬兄弟的背后便是數(shù)萬個家庭，幾十萬人的生計，朝廷從此不管不問，難道不怕天下大亂？”周修德苦笑道：“西北大旱，國庫空虛，不然朝廷也不會想到要撤驛站來節(jié)省開支，此時指望朝廷還能拿許多銀子出來做安置補貼，恐亦無此可能?！庇畜A卒嚷道：“這也無可能，那也無可能，我們大家伙揭不開鍋時，便一起去白云山劫道吧！”驛丞老兒喝道：“胡說八道！”李棗道：“眾位兄弟稍安勿躁，有我和老驛丞在，大家同舟共濟，我們有手有腳，決不至餓了肚子?！庇畜A卒道：“誰不知道你是周大人親信，去驛站就是奔著驛丞官兒的位子去的，現(xiàn)在驛站沒了，你自回府衙做你的公差，橫豎餓不著你?！崩顥椆Ｖ弊拥溃骸拔业襟A站時間不長，得眾位兄弟抬舉，大家相處也還算融洽，不知這位兄弟卻為何如此看不起我李棗！我李棗今日就當(dāng)著大家和周大人的面說一句話，就算驛站沒了，驛丞的官兒也沒了，討米叫化，我和眾位兄弟一起，決不回府衙！”眾驛卒叫了聲好，周修德也贊許地點了點頭。驛丞老兒拉住李棗道：“早看出李棗兄弟是條漢子，今日大難臨頭時，正顯李棗兄弟英雄本色?！?p> 雁兒溜回書房，告訴董沅君道：“夫人不好，那傻子講義氣，說道討米叫化，也陪那班驛卒一起，決不回府衙里來當(dāng)差了。”董沅君擊節(jié)贊道：“好漢子！”對雁兒道：“這樣的漢子，有義氣有擔(dān)當(dāng)，和他過一天，勝過和那些庸庸碌碌的人過一輩子，就算真的跟著他討米叫化，心里也無比痛快?！毖銉旱溃骸笆巢荒芄?，衣不能蔽體，風(fēng)餐露宿，還被人家的狗子追著跑，不知道哪里痛，哪里快！”董沅君啐道：“這樣貧嘴！我把鶯兒許了給他，叫你哭去?！毖銉旱溃骸拔覟槭裁纯?，笑還來不及?！倍渚溃骸八⑿蹥飧?，一表人才，你居然看不上他？”雁兒道：“倒也不是?！倍渚溃骸澳蔷褪强吹蒙稀！毖銉旱溃骸耙膊皇恰！倍渚溃骸白笠膊皇牵乙膊皇?，你倒和我當(dāng)年一樣，爹爹讓我偷偷看了周修德這賊廝，問我看得上是看不上，我心里喜歡，嘴上不好意思說，只是一味搖頭，急得爹爹跳腳，最后還是娘明白我的心思?！闭f罷哈哈大笑，吩咐雁兒道：“你再去聽聽。”
堂上小七拿手肘碰了碰小五，，兩人走到一邊，耳語了幾句，一同走到李棗面前，叫了聲李棗哥哥，李棗道：“二位兄弟何事請講?！毙∥宓溃骸绑A站沒了，大家都沒了生計，李棗哥哥欠我們的那點銀子，還了可好？”小七道：“原指望你升官發(fā)財，我們跟你沾點光，區(qū)區(qū)幾兩銀子，不還也沒有關(guān)系，可眼下連飯碗都沒了，拖家?guī)Э?，我們也沒有辦法，只好叫李棗哥哥先還給我們?！崩顥椉t臉道：“我才借的錢，已做了用處，短短這幾天，我哪里還得出?！毙∥宓溃骸拔覀冃藉X微薄，平素日積月攢，總共也就攢下那么幾兩銀子，眼下就是我們一家大小的救命錢，李棗哥哥還得出要還，還不出也得還?！崩顥椖樕⒆?，驛丞老兒在旁嗆道：“你們兩個腌臜小人，這些日子看他要接替我的職位，天天如蛆附骨般貼著他，好不肉麻，此時看他升官無望，登時棄之如履，要臉不要！”小七道：“命都快沒了，還要臉也沒什么用?！崩顥椀溃骸敖袢諜M豎是沒有，你們欲待怎地？”小七道：“只好請周大人一并替我們做主討還。”說完沖周修德道：“此人欠我五兩銀子，欠小五三兩，請周大人主持個公道，叫他還了給我們吧！”周修德皺了皺眉頭道：“一個五兩，一個三兩，這數(shù)目不大，卻也不小?！迸赃呎局膬闪泄罾镆灿袔兹丝绮匠鰜淼溃骸斑€有我五兩?！薄拔宜膬??！薄拔野藘??！崩顥椖樒っ浀猛t，鼻子里冷冷哼了一聲。周修德?lián)u了搖頭道：“還有沒有？五兩、三兩、五兩、四兩、八兩，一共是二十五兩?！睕_李棗道：“你到添平一年半載，居然欠下這許多債務(wù)。”李棗沉默不語。周修德道：“平日卻不見你吃喝嫖賭，這么大筆的銀子，不知道是便宜了誰?！毙∥宓溃骸爸酥娌恢??！毙∑呓拥溃骸爱嫽嬈るy畫骨?！敝苄薜碌溃骸摆s在此時索債，你們這兩個好耍嘴皮子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在添平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也沒有家小，不然讓他賣了老婆孩子還你們銀錢，你們說如何是好？”小五道：“任憑大人主持公道。”周修德道：“李棗哇李棗，枉我從前高看你一眼?！崩顥棸浩痤^道：“大人是高看還是低看，他日再做定論吧！”周修德道：“你卻讓我如何主持這個公道？”李棗道：“有錢錢交代，無錢話交代?！敝苄薜碌溃骸叭绾谓淮俊崩顥椀溃骸耙荒曛?，一并還清?！毙∥宓溃骸耙荒曛筮€不清怎么辦？”李棗瞪眼道：“還不清時，砍手剁腳，只管來取?！毙∥宓溃骸叭∧闶帜_也沒什么用，當(dāng)不得銀子花。”小七拉了拉小五道：“李棗哥哥不要怪我們，你若不放狠話，照舊回府衙里當(dāng)差，吃香喝辣，這幾兩銀子，我們也就讓你慢慢還，你卻說也要去討米叫化，可就怪不得我們催逼。”周修德讓師爺寫了五張欠條，李棗在上面一一簽了名字，扔了筆，沖周修德欠身行了一禮，揚長而去。
雁兒撅著嘴落寞地回到書房，董沅君看她神情，打趣道：“死丫頭，嘴里說著不愿嫁，心里其實一百個愿意嫁?！毖銉旱溃骸安皇堑模蛉恕！倍渚溃骸斑€在言不由衷，一腔心思全在臉上寫著，他不回府衙就不回府衙，添平現(xiàn)在姓周，你還怕我和老爺沒地方安置他？快些把你那顆杞人憂天的心款款地放到肚子里去，包管給他安排一個好去處?！毖銉簱u頭道：“夫人，我們錯看他了。”董沅君不解道：“怎么錯看他了？”雁兒道：“公堂上一堆人找他扯皮索債，有驛站的驛卒，有府里的公差，五六個人圍著他。”董沅君瞪大眼睛道：“有這等事？他認(rèn)是不認(rèn)？”雁兒道：“怎么不認(rèn)，這個三兩，那個五兩，加在一起有二三十兩銀子?！倍渚溃骸岸畠?？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字，他來添平也不久，如何能欠下這許多銀子？”雁兒道：“看他人前一付正人君子的模樣，背著人誰知道做下些什么好事。”董沅君皺眉道：“不應(yīng)該，這個李棗不像是那種揮霍無度顧頭不顧腚的人?！毖銉旱溃骸叭诵碾y測。”董沅君道：“你再去看看，等他們散了，把他叫進來我問問?！毖銉旱溃骸耙呀?jīng)散了?！倍渚溃骸八吡?？”雁兒道：“走了，脾氣大得很，比那伙要債的人還不耐煩，寫了一堆欠條，掉頭就出府去了。”董沅君道：“你再見了他，把他叫到府里來，我要問個明白?！毖銉旱溃骸胺蛉巳绻欢ㄒ娝疫@就出去把他找來?！倍渚溃骸安豢桑妹孀?，這時候你就算拿繩子綁也綁他不來，等過些日子事情慢慢冷淡下去，你裝作湊巧碰到他，請他過來，他興許會來?！毖銉旱溃骸澳蔷吐牱蛉说?，過些天，八抬大轎抬他不來，我一拳把他打昏了，拖也把他拖來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