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滄海于重重樹影間找到桑千秋時,她正持槍而立,同一頭壯碩的黑熊對峙著。
腳步落在積年的落葉上,無聲無息。黑熊嗅到了另一道活人的氣味,猛地轉(zhuǎn)頭看向滄海走來的方向,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微微伏低身軀,擺出了進攻的姿態(tài)。
“阿帆?”見黑熊突然轉(zhuǎn)移了目標,千秋也轉(zhuǎn)頭看去,驚訝于越滄海的突然出現(xiàn)。話音剛落,黑熊忽而再次甩頭,一聲怒吼,撲向千秋。千秋瞳孔微縮,將分水槍一橫,架住了黑熊的兩只肥厚前掌,被它巨大的力量震得倒退了半步。黑熊一探頭,張開血盆大口咬向千秋的頭臉。
千鈞一發(fā)之際,旁邊突兀刺來一柄畫戟,卡住了黑熊的嘴,畫戟兩側(cè)銳利的月牙形刀鋒將它的口腔割得血肉模糊。是越滄海出手了。他雙臂一用力,竟把黑熊活生生掀翻了過去,黑熊在地上一滾,順勢掙脫了滄海的戟,暴怒地朝二人嘶吼著。
“千千,我來晚了,你可還好?”滄海目不轉(zhuǎn)睛緊盯著面前的黑熊,口中問道。
“還死不了,”千秋哼了一聲,“你來做什么?信物我不都還給你了嗎?”
“你還欠我一樣東西?!睖婧9创揭恍?,眼光溫柔了幾分。千秋聽得莫名奇妙,心中犯起了嘀咕,但她無暇再多想,因為已經(jīng)被徹底激怒的黑熊很快就再次發(fā)起了進攻,瘋狂地用它龐大的身軀撞向二人。
兩人不敢同黑熊正面相抗,對視一眼,一左一右往兩邊一躲,黑熊重重撞上了他們身后的樹。那參天的古樹被它這一撞,頓時劇烈地晃動起來,抖落漫天葉片,颯颯而下。一片葉子劃過千秋的手肘,竟如同鋒利的小刀一般將她的衣袖割破,千秋驚呼:“小心樹葉!”
“見鬼!”滄海罵了一句,抬手抹了一把臉上被落葉劃出的傷口中滲出的血,白皙如玉的臉龐染了血色,頓時透出了幾分詭麗。
“是鐵葉樹!”千秋一邊說,一邊往后一縱,躲過了已經(jīng)從地上爬起的黑熊迎面揮來的巨掌。黑熊一擊落空,忽然齜牙轉(zhuǎn)身,后腿蓄力猛地躍起,以泰山壓頂之勢砸向滄海。滄海眼中閃過精光,一矮身,背貼著地面滑了出去,棄了亸華戟改用寶劍,劍尖向上,順著黑熊撲來的動作將掌中劍刺入了它柔軟的腹部,并順勢剖開了它的肚皮,腸肚冒著熱氣流了一地,看著十分駭人。
黑熊被開膛破肚,痛苦地在地上翻滾嚎叫,不多久就沒有了氣息。兩人相對無言,半晌,越滄海想起了什么,從懷中取出了墨玉韘,抓過千秋的手,不容推拒地將它放進她掌心,又微微用力把她的手掌合攏。
千秋被他的舉動氣得笑了出來:“越阿帆,你這又是何意?出爾反爾?”
“我可沒答應(yīng)過你解除婚約,”滄海一抬下巴,“一別兩寬是你說的,不是我,你又沒問過我的意思。”
千秋突然覺得自己不認識眼前這個理直氣壯耍無賴的人了,她印象中的越滄海是個少年老成,說話做事一板一眼的小郎君,而不是眼前這個渾身上下透著不羈的游俠兒。雖然她并不討厭如此鮮活的他,但是這巨大的變化恐怕需要她花上一段時間來適應(yīng)。
“隨你,”千秋聳了聳肩膀,順手將墨玉韘收進了腰側(cè)銀囊中,“反正我就是這么個意思,任你如何說?!?p> “對了,你剛剛說我欠你一樣東西?”千秋想起了剛才在和黑熊搏斗時滄海說的話。
“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抬手揉了一把她的頭發(fā),滄海微微一笑,“走,我?guī)闫脐??!?p> 越滄海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枯葉,撿起方才黑熊震落的鐵葉樹的樹葉看了看,不屑地咂了咂嘴。他一面伸手將千秋從地上拉起來,一面問:“我記得這樹不在北方生長,你怎么認識它的?”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它不在北方生長?”千秋反問,握住他的手一用力,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袖口縛著的皮繩。
天機門季春谷一脈多出名醫(yī),千秋跟著云錦也閱讀了不少醫(yī)藥典籍,在一本專講外傷醫(yī)治的書中,她偶然看到了鐵葉樹的名字,因為之前從沒有聽說過這種樹,便好奇地去問云錦。云錦從藥柜中取出一只匣子,打開給她看。匣子里盛放著幾片顏色青黑的葉子,千秋伸手拿起一片,手指一不小心劃過葉片邊緣,鮮血瞬間冒了出來,順著她的指尖淌下,在地上積了小小一攤。云錦聽到了她倒吸涼氣的聲音,又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眉頭一皺:“你受傷了?!彼Z氣中并無疑問,顯然是猜到了發(fā)生了什么。后來,云錦給了千秋一瓶治外傷的藥粉,告訴她鐵葉樹生長在南方山中,極為稀少,它的葉片鋒利如刀,極易傷人,但是如果把這些葉片研磨成粉,卻對于治療刀傷、愈合創(chuàng)口有奇效。那瓶藥至今還躺在千秋的背囊里,甚至在昨天夜里還救了她一命。
昨晚在對抗迷魂陣夜半突襲的機關(guān)人時,她的手臂受了傷,那機關(guān)人的設(shè)計極為陰狠,在刀刃上淬了能讓人血流不止的毒藥,多虧了云錦的鐵葉樹藥粉迅速解了那毒藥藥性并止住了血,否則恐怕?lián)尾坏皆綔婧5絹?,千秋就先要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我其實還有一位老師,他自稱名為戚拂月,不過我一直不愿意叫他師父,他便讓我只管他叫‘拂月先生’,”滄海伸手替千秋正了正抹額,說道,“他說話帶有西域口音,但是他卻說他是湘人。他教給我了除行軍打仗之外的很多東西,比如鐵葉樹,又比如,迷魂陣。”
“此陣雖名為‘迷魂’,不過是以詭名唬人,讓人聞之生畏罷了。陣有九死一生十道關(guān),但若是能找到生關(guān),就能即刻破陣,而不用一一歷遍——你應(yīng)該也發(fā)現(xiàn)了,越往后,你就越感到力不從心,這陣消耗的是被困之人的體力和意志,先給你希望,然后一點一點讓你陷入絕望,最終在離破陣只差毫厘的時候徹底崩潰。所有陷入迷魂陣不得出的人,都是這樣一步步走向死亡的?!?p> “但如果你的心足夠堅定,那么黑暗就要為光明讓路。”記憶中戚拂月的話仿佛又在滄海耳邊響起,同時,他聽到自己也這么說給了千秋。
“那里,就是陣眼?!睖婧J种赶蚯胺揭豢迷诒榈厍旯艠溟g顯得格外不起眼的桑樹。
“我在這里走來走去這么久,為什么沒有注意到這棵桑樹?”千秋繞著那棵瘦弱的桑樹轉(zhuǎn)了兩圈,奇怪地問。
“因為你剛剛身在幻境,自然就會對近在眼前的異常視而不見?!睖婧N兆∷氖滞?,把她拉得離自己近了一點,抬手在她耳后一撫,然后把手攤開給她看,他的指間夾著一只猶自振翅不已的暗紅小蟲。
“這是什么?”
“三更火?!睖婧C鲆粋€火折子引燃,將小蟲燒成了灰。
千秋吃了一驚,她是聽說過“三更火”這個名字的,但是那是在一本志怪書里。那本書里說這世上本沒有鬼,人們口口相傳的鬼怪之說都是源自一種蟲子,被這蟲子咬一口就會產(chǎn)生幻覺,見到這世上不存在的妖魔鬼怪,因為這蟲子多在三更天出沒,色澤艷麗如火,故而得名——“三更火”,又有人叫它“三更鬼”。被它盯上,除非有旁人道破幻象或是它主動離開,否則所有宿主都會死于幻象帶來的強烈刺激。
“這蟲子怕是在你踏入樹林的時候就已經(jīng)落在你身上了,此后一直爬在你耳后,剛剛被我點破陣眼所在,操控這‘三更火’的人見我沒有中招,慌了手腳,所以你才突然看到了這棵桑樹,而我也因此發(fā)現(xiàn)了蟲子所在,”熄滅了火折子,滄海神態(tài)自然地牽起了千秋的手,“這么迷迷糊糊的,沒有我在,你可怎么辦呢?”
千秋還處在自己從一開始就中了金豹的計的沉重打擊里沒有回神,就這么愣愣地被他拉著手走到了桑樹下。直到滄海用戟挑下了桑樹之上掛著的一串銅鈴在她耳邊一晃,她才如夢方醒。
滄海將銅鈴遞給她,語氣有些氣惱:“這人輕功著實不俗,讓他給跑了。”
千秋將那串銅鈴翻來覆去研究了半天,還是十分不解:“既然是幻覺,那這些傷——”她瞟了一眼滄海臉上的血痕,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滄??扌Σ坏玫匾恢干砗蟮厣咸芍暮谛苁w說:“鐵葉樹和熊都是真的,至于你胳膊上的刀傷,恐怕也是真的機關(guān)人。喏?!闭f著,他踢了一腳草叢,從里面滾出了一個身上遍布劃痕的木人:“你這下手也挺狠的,紫檀木都能被你劈成這樣,難得你的槍和劍沒事。迷魂陣就是這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既勞力,又攻心。”
“守陣眼的那人是金豹嗎?”千秋又問。
“非也,”滄海望向那操縱“三更火”的人逃走的方向,冷笑,“如果我沒猜錯,那恐怕是拂月先生的一位故人?!?p> “千千,我想,這人怕是和引我去偃明山的人也有關(guān)聯(lián)。我來到你身邊,必然會為你的生活再添波瀾,但我不想騙自己,所有好的壞的,我都想和你一起經(jīng)歷。”
“我在來的路上已經(jīng)想過了,余生沒有你,我不過是活著罷了。今日生或明日死,于我都沒有什么意義,我生命的意義在你。我會與你并肩面對人間風雨,你愿意讓我參與你的余生嗎?”
“如果你說的這話,不是我因為‘三更火’產(chǎn)生的幻覺,那么本郡主準了?!鼻镄χ鴵P起下巴,略帶驕矜地向他頷首。
畢竟這個世上,絕情的話出口容易,深恩卻如此難以忘記。
后來有人說起桑千秋和越滄海時,感嘆道他們其實一生都沒有許過什么山盟海誓,但有一句話卻藏在心里,不必言明。
滄海如有你,千秋誓不易。
南宮令云
張嘴吃糖?(*′?ω?)(?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