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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不易歲

第四十六章 死報國

千秋不易歲 南宮令云 3739 2019-05-28 22:00:00

  “孽障!”

  江渠關(guān)城守府中,樊威顫抖著手指著床前面無表情站立著的樊似玉,咆哮道。

  “父親,人要懂得順時而變,審時度勢,您為官這么多年,難道竟還不明白么?您勤勤懇懇,十年如一日地為契月戍守要塞,忠于職守,忠于君主,可結(jié)果呢?您看看這江渠關(guān)!夾在唐國的城池中間,不開戰(zhàn)時還可以勉強維持,一旦開戰(zhàn),那可就是四面楚歌,是唐國不可不除的眼中釘肉中刺。而我們那位精于算計的可汗,怎么可能會冒著巨大風(fēng)險穿越重重關(guān)隘來增援江渠關(guān)?!父親!江渠關(guān)是一座注定成為棄子的孤城哪!”

  樊似玉所說,樊威何嘗不知。但他既然食君之祿,就要忠君之事,從他當(dāng)初投軍時起,他就做好了時刻為國赴死的準(zhǔn)備。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他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女兒會來親口勸說他叛國投敵。

  “誰都可以來勸為父投降,”他看著樊似玉,眼中滿是失望,“唯獨你不可以。我以為你只是性格冷僻了一點,內(nèi)里還是個忠誠的,但沒想到去唐國學(xué)藝了幾年,竟把你的心都養(yǎng)野了!”

  “父親不必多言,江渠關(guān)中事情兒已打點好了,士兵們和民眾兒也已經(jīng)委托可延先生和蕭副將下去安撫。父親安心養(yǎng)病,五日后兒會讓兩位兄長過來多陪陪您?!?p>  “唐國到底許了你什么,叫你連故國都可以舍棄?”見樊似玉轉(zhuǎn)身要走,樊威在她身后痛心疾首得問道。

  “也沒什么,”停下腳步,樊似玉頭也未回,“不過是給了兒一個以女子之身為官的可能罷了。憑什么你們總是說一句‘女子本弱’,就要我們相夫教子,老死深閨之中,一身才華不得施展——我,偏不信這個理。”她雖然靠著雷霆手段使得江渠關(guān)眾人皆稱她一聲“三將軍”,但是這身份是不得契月國金帳認(rèn)可的,也就是說,出了江渠關(guān),她樊似玉頂多就是個將門之女罷了,這叫她如何甘心?如今唐國既然可以封桑千秋為千秋衛(wèi)大將軍,她麾下也有數(shù)位女官,那為什么唐國朝堂之上不能有自己的一席之位?

  思及此,樊似玉的決心更加堅定,她沒有理會母親的呼喚,深吸一口氣,踏出了房門,揚聲命令道:“好生照看老將軍,從今日起,沒有本將允許,任何人不得邁出房門一步!”言下之意,就是要將父母禁足在房中,以免他們跟外人接觸,氣得樊威險些吐血,嚇得曾夫人替他拍了許久后背,這才緩過氣來。

  “五郎,兒女債是還不完的啊!”曾夫人嘆息道。

  樊威沒有說話,雙唇緊抿,面部線條越發(fā)冷硬,直直注視著大門方向,好像要用目光洞穿那兩扇緊閉的門板一樣。

  “三將軍,北城軍已經(jīng)安撫完畢,統(tǒng)領(lǐng)高蒙不愿降唐,已伏誅?!狈朴竦巧铣侵械淖罡唿c靜雪樓,憑欄遠(yuǎn)眺,她的心緒正四散飛遠(yuǎn)的時候,蕭僧達(dá)手下的士兵前來向他匯報城中軍隊情況,北城守軍的統(tǒng)領(lǐng)高蒙是樊威的心腹,向來奉樊威為圭臬,不肯變節(jié)投敵也在樊似玉預(yù)料之中。

  靜雪樓是江渠關(guān)有錢有閑的人們想要附庸風(fēng)雅時的首選去處,此樓是江渠關(guān)首富斛律安冬出資興建,位于江渠關(guān)城南,樓閣玲瓏入云,四時花木扶疏,登高可將半座江渠關(guān)景致盡收眼底。平日里,靜雪樓總是充斥著絲竹之聲,燈紅酒綠,鶯啼燕語,一片繁華景象。如今戰(zhàn)火紛飛,正是人人自危的時節(jié),靜雪樓便真正地安靜了下來,檐下掛著的潔白紗簾在風(fēng)中柔順地擺動,伴著飛甍上的銅鈴傳來的清脆鈴聲,慢吞吞地跳著舞,小心地討好著倚欄而坐的那個人。

  樊似玉裹了裹身上的白狐裘,接過侍婢溫好遞過來的酒,將白瓷酒盅舉到眼前仔細(xì)端詳一陣,涼涼一笑,自言自語道:“也不知我這份嫁妝,蘭二郎會不會滿意呢?”說完,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坐直了身子,急急指揮侍婢回去察看她房中暗室里藏著的她多年積攢下來的金銀珠寶,那副著急的姿態(tài)顯得頗不正常,卻無人敢點破——大家現(xiàn)在討好這位喜怒無常的樊三將軍還來不及,又有誰會去觸她的霉頭呢?這一位,可是狠辣到為達(dá)目的,連自己親生父母都要軟禁起來的人物??!

  五日時間轉(zhuǎn)眼即過,城中四方軍隊將領(lǐng)經(jīng)過蕭僧達(dá)和可延的一番游說,除了一開始誓死忠于契月,不愿投降的高蒙被蕭僧達(dá)親手處死外,被這一招殺雞儆猴震懾到的各部統(tǒng)領(lǐng)紛紛倒戈。樊似玉借此機會還清理了不少不能為自己所用的父親的心腹愛將,非常順利地完成了江渠關(guān)的權(quán)力更迭。

  第六日上午。

  樊似玉早早便在江渠關(guān)外等候,眼看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千秋等人這才率兵姍姍來遲。

  程英在江渠關(guān)并沒有吃太多苦頭,早上起來樊似玉還特意吩咐人為他準(zhǔn)備了一套干凈的衣服,是以他看上去精神還算不錯。千秋放下了心,朝身后一揮手,幾名士兵就把樊擒龍樊擒虎二人帶上了前來。千秋對于虐待俘虜并沒有興趣,樊氏兄弟在唐營中除了不能自由走動,常常要帶著鐐銬之外,其他待遇也和普通士兵也沒有太大差別。兩方互相表了誠意,樊似玉難得對千秋笑臉相迎:“桑大將軍,別來無恙?”

  “遠(yuǎn)不及樊三將軍春風(fēng)得意?!鼻锘匾砸粋€標(biāo)準(zhǔn)到無可挑剔的假笑,二人互相不甚走心地恭維了幾句,樊似玉首先切入了正題。

  “大將軍,城中事樊某已經(jīng)打點完畢,只等迎大將軍進(jìn)城。來啊,將大印呈上來!”

  可延雙手捧著一顆代表著江渠關(guān)最高軍政大權(quán)的印信分開人群走出,立于樊似玉身側(cè)。

  “不急,”千秋笑道,“三將軍,還是先把程將軍放了吧?!闭f著,她微微側(cè)頭朝押著樊擒龍的軍兵揚了揚下巴,那幾名軍兵會意,上前了幾步。

  樊擒龍從樊似玉的話語和行為中已經(jīng)悟到了她打算做什么,目眥欲裂瞪視著她,怒吼:“樊似玉!你這是叛國!你對得起父親嗎!”

  “大兄,似玉也是被逼無奈?!狈朴駠@氣,揮揮手,放程英回歸唐軍,千秋也命人放歸了樊擒龍。

  樊擒龍回到隊列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扣住了樊似玉坐騎的轡頭,一定要她給一個解釋,樊似玉垂眼看了看他的手,在他驚訝的目光中舉起了馬鞭,然后照著兄長的手背狠狠抽了下來。樊擒龍吃痛收手,難以置信地看向樊似玉,二十多年來,他頭一次覺得自己一母同胞的小妹竟如此令他陌生。

  “樊玉奴!你真是丟盡了樊家的臉面!”他厲聲斥道。

  “將軍受困多日,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還不快送他下去休息?”樊似玉沒有理會來自兄長的責(zé)罵,冷聲吩咐手下人。有幾名士兵走上前來,期期艾艾地道:“樊將軍,您還是先隨、隨我等先進(jìn)城吧?”

  “哼!”樊擒龍拂開他們要來攙扶自己的手,一甩袖子,闊步往江渠關(guān)城中走去。樊似玉扭頭看著他漸漸消失在遠(yuǎn)處的背影,眸光晦暗。

  千秋并不打算就這么進(jìn)城,一來她帶來的士兵數(shù)量并不算太多,無法接管整座江渠關(guān),二來江渠關(guān)形勢還不太明朗,左右她手里還攥著個樊擒虎,不怕樊似玉反悔,所以倒不如多等幾天,待薛昭大軍到了再一起進(jìn)城也不為遲。樊擒龍回到城守府后,也被樊似玉限制了活動范圍,只許在父母居處和他自己的住所往來,其他的地方只要他多靠近一步,就會有人從角落里冒出來提醒他不要亂走。

  這種在自己家中也不能自由行動的感覺著實難受,他又被處處監(jiān)視,不能和外界聯(lián)絡(luò),身邊那個名為奉命保護(hù)他實則是樊似玉派來的眼線的侍衛(wèi)又從不和他交談超過三句,無奈之下,他只好將一天中大部分時間花在了陪伴父母上。

  又過了三天,薛昭大軍到了。薛昭接管江渠關(guān)大印,率領(lǐng)唐軍進(jìn)城的時候,千秋如約釋放了樊擒虎。和他的長兄一樣,剛一入府,就被妹妹樊似玉雷厲風(fēng)行地派人監(jiān)視了起來。

  這邊,父子三人愁云慘淡;那邊,廳堂之上大擺筵席,眾人喜笑顏開,慶賀孤峙多年的江渠關(guān)終歸大唐版圖。酒過三巡,樊似玉看氣氛正好,終于找到了機會,起身敬了薛昭一杯,笑著道:“大總管,恕末將冒昧,之前說的同蘭將軍的親事——”

  薛昭眼角余光掃向了千秋,見她恍若未聞地淡定飲酒,心中好笑,遙遙朝樊似玉舉了舉杯以示回敬:“樊三將軍,大唐有一條軍令,嚴(yán)禁臨陣收妻,以免亂了軍中風(fēng)氣。便真有此事,也需要等到戰(zhàn)事平定之后,由薛某稟明圣人,問清蘭將軍意愿后,再履行約定?!?p>  “樊三將軍不必?fù)?dān)心,大唐禮義之邦,素來重信守諾。況將軍高義,才使一城無辜免于戰(zhàn)禍,是有功于社稷,將軍的訴求,圣人必定會慎重考慮。”見樊似玉面色不佳,薛昭笑著出言安撫她,話里話外雖然看似處處不動聲色地捧著她,實則并沒有給出什么確切的承諾。

  千秋和坐在她對面的歸無目光相交,了然一笑——薛昭說得這些話,不過是為了暫時穩(wěn)住樊似玉罷了,像她這種人追名逐利,心腸歹毒,又豈是安分守己之人?對小人不可輕許諾言,否則一旦不成,必遭記恨。

  廳中一派和樂之景,卻突然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打破。

  “報大總管!樊氏父子死了!”

  薛昭大驚,倏然起身,抬手點指那滿面驚惶的士兵,喝問:“怎么回事?快細(xì)細(xì)道來!”

  士兵遞上一張墨跡未干的紙,薛昭接過一看,閉了閉眼,不忍卒讀。樊似玉離席三兩步走到他近前,拿過一看,認(rèn)出了父親的筆跡,頓時面色蒼白,雙唇顫抖著念出了上面的字。

  “樊威教女無方,使契月城池被賊所竊,不屑降敵,更恥于茍活,遂與二子擒龍擒虎自戕以謝罪于可汗。樊某生不能為國守土開疆,唯將此區(qū)區(qū)之身以死報國,期不墜祖宗之名。江渠關(guān)城守樊威與子擒龍、擒虎……絕筆。”

  信紙輕且薄,落在地上卻在樊似玉心頭落下一記轟然重?fù)?,使她久久不能回神??此Щ曷淦堑鼗氐阶约旱淖坏氯?,薛昭忍不住搖頭,嘆道:“厚葬樊老將軍父子三人,派人好生照料他的遺孀?!?p>  樊威這一生,從他無底線地縱容兒女起,就注定了要以悲劇告終。以死報國,恐怕是他最好的歸宿了吧。千秋一邊想,一邊飲盡了杯中酒,人常在微醺的時候想起一些舊事,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安京城有一個清瘦的男子腰金拖紫無比尊貴,卻會在回家時將一雙兒女抱在膝頭用飴糖哄著他們叫“阿爺”,又比如病榻上無力垂下的一只枯瘦的手,和手的主人那雙再也不會睜開的明亮雙眼。

  她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父親了。

南宮令云

無度的寵溺終將為自己,為兒女招來禍?zhǔn)隆?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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