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高三,課業(yè)非常繁忙。她有些知識半懂不懂,做題目也老是半對不對。
那天她晚上十點多到家,在樓下就聽見家里在大吵。她隱約聽見她爸罵,說自己這些年賺的錢,沒一點省下來,全都被她媽敗光了。一個晚上整整輸了快一千,什么家也受不了這個輸法。
小秋的鑰匙插進孔里,默默聽了一會,最終沒有打開門。
她背著斜挎書包,慢慢下樓。小時候學的東西簡單,內(nèi)容少,背回家的書卻多;等慢慢大了,知識難了,書包越來越輕,喘息的休息時間又越來越少。
晚上這個點,路上人很少。雖然已經(jīng)是比較熱鬧的一片街區(qū)了,現(xiàn)在有的,也只是飛馳而去的汽車和暈黃的路燈。店差不多都打烊了,零星幾個路人都行色匆匆。
小秋緩慢地走著,盯著地面,盯著自己的腳背,盯著四面八方的影子。
走七八分鐘,有個公園,人就多些。
又是一個深秋。
那頭公園邊,暗夜里升騰起白霧,走近看到是煙,摻雜著肉的香味。
白色模糊了小秋的視線,讓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她走過去要了羊肉串。
走到面前的小秋始終低著頭。攤主把串往燒烤架上一撂,刷油翻面灑調(diào)料,動作一氣呵成,非常熟練。
小秋看著隱隱作紅的炭火。風一吹,煙往她臉上跑,她嗆得咳嗽,又傻傻站在那里不躲。
攤主停下動作,目光落在她頭頂。但她一直不抬頭。
錢貨兩訖,她走到一旁的臺階邊坐下開吃。她吃得很慢,偶爾仰頭看天,看日漸寥落的星辰,像生命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又再也不見的人們。
燒烤攤的老板帶著一身煙火味走到她面前,神情有點無奈:“小姑娘,地上涼。”他遞過了一張折疊小凳子。
小秋看了一會凳子,接了下來,跟他說謝謝。
男人看她坐凳子,自己卻坐在了臺階上。他手里還有一捧肉串,塞給她一半,她只收了幾根。他也不在意,只說:“幾年不見,長成大姑娘了啊?!?p> 小秋終于看了看他,笑了笑,笑容很淡。
他有些感慨:“按照年齡……是不是上高三了?我走的時候,你才那么點大,”他拿手比了比,“現(xiàn)在……”他又輕咳了一下。
現(xiàn)在也沒有多高。
小秋只順著說:“是啊,好幾年了。”
開始的時候,她想知道他去哪了,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能不能幫上忙。為什么走后毫無音訊。
去找過郵件的發(fā)貨地址,也去問過早餐店的老板,總是沒有消息。
她也希望有一天他會回來。
只是直到今天,物是人非,曾經(jīng)的希望轉為無望,期盼轉為空妄。星火已滅,原野空曠。她學會了接受,習慣了置身事外,懂得了如何陪伴寂寥。
曾經(jīng)想說的話,想問的問題,想表達的擔心,早已沒有了開口的欲望,也失去了關心的余地。
她望向身旁的秋一燈。他的胡茬又長出來了,頭發(fā)比從前短了,但也蓋住了耳朵。他三十出頭的樣子,好似時間從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跡。橄欖綠的眼睛望向你的時候,像身處森林,自然,甚至安心。
但是她不再是從前的小女孩了。她扎著低馬尾,長發(fā)長過了腰,長到了尾椎。額前薄劉海長了,有點擋眼睛。唇?jīng)]有血色,看起來蒼白。白色校服外套松垮,更顯得肩窄,人單薄。
她曾經(jīng)無知覺地把他當成親人,依賴他,以為自己找到了棲息地。但是每個人都有自由,她不能一直消耗別人的善心。
年幼時甚至曾經(jīng)憤懣他的不告而別,回過頭,才發(fā)覺自己接受了太多的憐憫……應該學會感恩。
人與人之間的命運,總是點到而止。無論是父母子女,還是夫妻摯友,也許會無限靠近,但永遠也不會交融。我們的精神和情感的接觸,突破不了肉身,始終是相異的。
他們安靜地坐了一會。秋一燈偏頭看她。他仰著身,手肘支著高階,是要微微抬頭才能看到她臉的角度。他打破沉默:“你最近沒休息好嗎?怎么看起來精神有點差?”
十一二點睡,五點多起,哪怕不算入睡時間,也是略偏少的。雖然比她努力的人更多。大環(huán)境如此,她也不是天才。
小秋說:“離高考也就幾個月了,學習上就比較忙?!?p> 她眼下青灰,哪怕神情安定,總讓人覺得,從內(nèi)到外都很疲憊似的。
他安慰的話壓在喉嚨,沒說出口,只是移開視線,笑著說:“啊呀,現(xiàn)在高考確實很重要啊,你要考去哪里?”
遠一點的地方。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海到山。
她只說:“嗯……還沒想好,考完再說吧?!?p> 秋一燈應:“嗯,嗯,也好。那個……喜歡的專業(yè)呢?想從事什么職業(yè)?”
他習慣性地去看她的眼睛。
他看見小秋微笑著,卻像隔了膜,似近更遠。他愣住,然后慌忙掩飾詫異,趕緊看向人群:“想過嗎?有沒有……喜歡什么?”
小秋醞釀著,不確定是否說:“可能是考古歷史方面的吧。”
每次都不一樣。性格,經(jīng)歷,喜好……甚至長相都會有微妙的不同。
秋一燈想。
錯過了幾年,就好像又錯過了一世。
明明是以為她會過得好,不再需要他才離開的。
為什么她看起來,還是過得不好呢?
把自己包裹成了卵,所有心思都收攏了起來。薄膜很軟,欲透未透,又無處入手。
與世界隔絕。
秋一燈忍不住嘆息。他輕聲問:“這么晚,怎么不回家呢?”
小秋說:“剛從學?;貋恚腚S便散散步,馬上要回去了?!闭f著就站起來。
不是在趕你。
這句話又說不出來。
秋一燈煩惱地跟著站起來,把一把簽子丟進了垃圾桶:“我送你回去?!?p> 小秋一怔,婉拒:“不用了,你還有生意。攤子不能晾著。我家很近的,經(jīng)常走,很熟的?!?p> 秋一燈掏出手帕,糊了糊她的唇,又塞到她手里:“你擦一擦?!庇謴目诖锩隽硪粔K。
現(xiàn)在用手帕的人很少了。但他還是從前的習慣。
手帕已經(jīng)臟了,小秋也沒有拒絕,默默擦完:“我下次洗完還你?!?p> 秋一燈隨意點頭,跟她說:“你先別走,等一會?!?p> 小秋躊躇,還是停住腳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滅了火,單手插袋走來:“走吧?!?p> 小秋茫然地看他。
秋一燈總覺得,她這輩子特別傻。他無奈地軟下聲音:“我送你回去?!?p> “可是你的東西……”
“不會丟的?!鼻镆粺舨辉谝獾卣f。
小秋堅持不愿意:“你還有生意要做的?!?p> 秋一燈拍了她頭一下:“小姑娘別擔心這么多。不缺這點錢。”
小秋執(zhí)拗地停在那里。
秋一燈投降:“好吧好吧,你自己回去?!?p> 小秋才如釋重負地點點頭。
她越走越遠,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秋一燈憊懶地站在那兒,沒正形。可脊椎的弧線卻像刀鋒的邊緣,有種不自覺的美。
秋一燈敷衍地招了下手,朝她喊:“明天記得來?!?p> 小秋也揮揮手,才離開。
她卻并沒有回家,轉了個彎看不到,找了個路燈靠著。
沒有歸宿的心,像落盡海里。隨波逐流,抓不住希望。除了壓力,還有窒息。
她捂住眼睛仰起頭。
秋一燈跟在她身后,神情復雜。
沒多久,有什么東西蹭著她的褲腳。小秋用袖子粗糙地抹干臉,低頭看見一只貓。
貓有深棕近黑的長毛,注意到她的視線,還仰起臉“喵”了一聲。
小秋蹲下身,輕輕摸了摸它的頭。
貓就順從地接受,還用臉頰蹭她的手心。
她看見一雙橄欖綠的眼睛,在路燈光線的照射下,瞳孔瞇成一條細縫。
她俯下身摸它的背,貓卻干脆跳上了她的肩膀,趴在那里不動。
小秋扶著貓,小心站起來。
還挺沉的。
但這份重量,壓制了傷懷,像沉甸甸的安慰。
她回到家,看見客廳亂七八糟,熟練地繞過。她媽捂著臉在臥室哭,她爸人不見了。
她停了停,走回自己房間。
肩膀上的貓一躍而下,又跳上了窗臺,沐浴著月光,慵懶地躺在上面。
她走到窗邊,摸了摸它的脊背。
早上醒來的時候,貓不見了。
門窗都關著。她找了一圈,還是上學去了。
她父親一夜未回。
她依約找了秋一燈,把疊整齊的手帕遞給他。他隨手塞進了上衣口袋,笑:“今天早一點啊?!?p> 小秋點頭應:“我先回去了?!?p> 他半瞇著眼,只說:“好,你去吧?!?p> 路過昨天那盞燈,她下意識停了停,轉頭看見墻頭,一雙眼睛亮得發(fā)光。
是昨天的那只貓。
它輕盈地跳了下來,在她腳邊轉了幾圈。
小秋摸出火腿腸掰給它,它只將尾巴輕擺動,象征性地咬了幾口。
后來每天晚上回家,都能看到那只貓在這里等她。它跟著她回家,又在清晨杳無蹤影。
準備的各種食物基本沒怎么動,只喝過些水。一切好像又平靜了下來。
她偶爾會去秋一燈那里買一點夜宵。吃一會,淺顯地聊幾句。又或者只能稱為寒暄。
母親安分了半個月,故態(tài)復萌。她爸自那夜離家后,晚飯也不大回來吃了。一副放任自流的樣子,卻讓她母親有點怵。瞻前顧后,還是收斂了些。
夫妻之間更沉默。
這一切的平穩(wěn)在高考一周前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