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你真是丟盡了祖宗的臉了?!卑酌蠐P對著跪在堂下的白志杰怒斥一聲。白志杰俯首縮肩,不敢回話。白孟揚見他不語,仰天嘆了口氣,在廳堂上來回踱步,最后不耐煩地朝他揚了揚手道:“起來吧,站在一邊去。”隨后對立在門邊的老管家道:“請平君他們進(jìn)來,好生看茶,再叫人快點準(zhǔn)備早飯?!?p> 老管家答應(yīng)了,出門來,對司馬辛,東方麟,無為和房通寶客氣說道:“老爺請四位進(jìn)去。昨夜幸苦各位了,我馬上去備飯,請稍等一會兒。”司馬辛道:“謝謝豐伯。那這幾個人就先放在這里了?!闭f罷望向階前樹底下那十來個被五花大綁的人。老管家點頭:“不妨事,不妨事?!闭f著朝前院走,免不了又朝那一伙人瞟了幾眼。誰知其中一人竟大聲道:“沒飯吃,也不給口水喝?”
“閉嘴。就你話最多?!睎|方麟白了他一眼,“沒揍你一頓算好的了,就憑你還枉稱飛虎寨主呢,也不害臊。”原來,那吵鬧的竟是四川眉山的飛虎寨主袁剛。
“算了,東方,別和他計較。走,我們進(jìn)去。”無為在一旁道。
四人步入后堂,白孟揚看上去依舊和昨日一樣的憔悴,加之方才動怒,此時眼眶發(fā)紅,雙頰下垂,臉色更是難看,見四人進(jìn)來,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請他們?nèi)胱K抉R辛道:“姑父這兩日要注意休息,且莫思慮過度。”側(cè)目見白志杰立在堂屋的角落里,一副無地自容的模樣,勸道:“表弟雖有過錯,卻也未做下什么傷及家族顏面的大事,姑父就不必過責(zé)了罷。當(dāng)下不比往日,自家人莫要太苛求了?!?p> 白孟揚無奈道:“不是我苛求,只恨他太不爭氣。外頭的人來偷也就罷了,他……他學(xué)文不成,學(xué)武不勤,卻學(xué)這伙盜賊行徑!唉,只怪我教子無方?!边B連搖頭,又對東方麟道:“東方小姐,之前對你微詞謬評,我今日誠心致歉,小姐俠義過人,犬子實不堪為配?!?p> 東方麟連忙站起身作揖道:“閣主言重,晚輩萬不敢當(dāng)。”
“不必禮讓了,小姐請坐。非常時期方知,我家世代自詡俠義無雙,實乃名不副實,井底之蛙?!苯?jīng)歷近日種種,已將白孟揚素來的高潔心氣消磨殆盡,此時說起話來無處不透著頹喪之意,引得座中一時沉默。
東方麟左右微顧,小聲清了下嗓子,語氣盡量溫和地說道:“這兩夜雖然府中屢遭盜賊,但禍?zhǔn)吕镱^卻也不乏收獲。”
白孟揚面露疑惑,注目等她繼續(xù)說。東方麟眼珠掃過其余三人,喝了一口茶,端正神色,卻也小心翼翼,道:“既然閣主不怪罪,那我就開門見山。貴府屋宅深廣,毫無線索的要尋出一冊書來實在不易。這些前來尋寶的江湖人看樣子都不是頭一回做賊,偷盜行徑熟門熟路,許多常人想不到的地方竟也跑去探看,倒是讓我等省了好些力氣。”她一邊說著,一邊端詳白孟揚的臉色,見他拉長著臉,眉頭愈發(fā)的緊鎖,心下為難,不知是否該再細(xì)說下去,無意中瞥見司馬辛朝她稍帶微笑地使了個安慰的眼色,便借機喝茶止住了言語。
“姑父莫怪,昨日我們幾個也曾試著尋找,可整天也沒收獲,夜來一商量,若有人再來,與其將他們抓獲,不如讓他們繼續(xù)替我們尋寶,人贓俱獲最好,若實在尋不到,便是天意了?!彼抉R幸又朝白志杰看了一眼,“天快亮?xí)r,我們碰上表弟,將他當(dāng)作盜賊也抓了,還未曾細(xì)問,看他好像知道些什么。姑父,就不要責(zé)罰他了,讓他過來坐,一起把事情說清楚。”
見侄兒再三求情,白孟揚漸漸心軟,揮手將兒子招來,讓他拿了個小板凳坐在下面,厲聲道:“你先好好反省著!一會兒輪到你說話時,若有一點隱瞞,家法處置!”
這時有傭人送來飯食,眾人三五下填飽肚子,司馬辛便將從昨日到今晨的所有事情向白孟揚細(xì)說。
因近日劇變,白家上下和幾乎所有問劍閣門人皆聚在靈隱別院,昨天司馬辛領(lǐng)著三人來到主家莊園的時候,除了見到白孟揚的大弟子王璉領(lǐng)著數(shù)名家人在勘察損失和賊人留下的痕跡外,庭院寂寂,人影稀疏。一問之下,原來受了師父囑托,王璉一大清早就趕過來,當(dāng)時府里亂作一團(tuán),有前夜被賊人打傷的,有聽聞消息收拾了鋪蓋準(zhǔn)備走人,在向老管家索要工錢的,還有四下奔走一驚一乍的?;税肴諏蛉税矒?,王璉已是焦頭爛額。
聽說師父托了司馬辛前來相助,王璉暫且松了口氣,可看見隨同而來的三人,又是一陣詫異,那兩名陌生男子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既是司馬辛的朋友,想必也是江湖異人,但當(dāng)他知道那有幾分面熟的男裝姑娘就是當(dāng)初大鬧婚禮后跑了的新娘子時,登時傻眼,看這樣子自己在這里多半礙手礙腳,于是不等司馬辛說什么,便將府中人事一統(tǒng)交接,隨后便告辭向師父復(fù)命。
經(jīng)王璉敘說,又有老管家補遺,四人方知前夜細(xì)末。當(dāng)日子時前后,忽有家人叫失火,驚起老管家,跑出來一看是后院馬棚燒了起來,睡眼惺忪迷糊之下,只當(dāng)是燈燭燃了草料,急急招呼傭人提水去救火。忙了好一會兒,將火撲滅,剛想回去睡覺,卻有人來報說,前院有人打架。老管家大驚,跟著跑到前面,只見有兩個穿著夜行衣的蒙面人在主人書房門口的天井里打得不可開交,一面打,一面還嘴里不停地相互詆毀。一個說:“凡事都要講個先來后到!你們是哪里的野人,這點規(guī)矩都不懂?”另一個說:“老子可不管!你們放的火,有什么資格罵我!”
老管家驚駭之下一口氣嗆在胸口,掩面大咳,揮手跺腳地招呼隨后而來的家人們?nèi)ツ霉髯域?qū)趕賊人。那兩個蒙面大漢見來了人,即刻停止互斗,罵了一句便各自竄入陰影之中。這些家丁們畢竟不是問劍閣的習(xí)武弟子,頂多有些力氣,見來了江湖人,哪能不怕,此時仗著人多相互壯膽,提著燈籠向屋內(nèi)巡視。誰知屋舍之中竟頻頻遭遇黑衣人,不多時已有數(shù)人負(fù)傷??赡切┖谝氯怂坪跻膊桓掖笏留[事,呼噪一番之后,兩伙人先后越墻離去,留下數(shù)處狼藉。
過了沒多久,當(dāng)家人還在滿地收拾的時候,后院又傳來了動靜,忙不迭趕去,只見又是一伙強人。人數(shù)不少,可都沒穿夜行衣,有的甚至連臉也沒蒙,就堂而皇之地翻墻進(jìn)來了。家人聞聲跑去時,這伙人已經(jīng)把后院的主屋和十多間廂房皆盡掃蕩,一些人手中還抓著些零散的金銀器物。領(lǐng)頭的見被人發(fā)現(xiàn),亦不戀戰(zhàn),招架幾下便領(lǐng)著一干手下逃之夭夭。
說完這些,老管家將一把小刀遞給司馬辛道:“公子請看,這是昨夜第三伙盜賊落下的東西?!彼抉R辛接過,只見那是把江湖人尋常的防身小匕首,刀把上刻著“飛虎”二字。東方麟湊過去瞧,忽然噗嗤一笑,道:“這第三伙人不是那眉山的就是那常德的。分明是賊,還仿佛光明正大一樣?!崩瞎芗覈@道:“還好,這些人有目的而來,家里的財物倒沒丟多少。”
在老管家的帶領(lǐng)下,四人將昨夜失竊的地方一一探查,只見大小書房,賬房,金石器皿藏室,刀劍陳列室,臥室箱籠,書櫥柜子的后面等處皆已被涉足,尤其是藏書的幾間屋子,簡直被翻了個底朝天,就差刨地了。之后趁著休息的空閑,司馬辛又私下向老管家詢問家里可有什么密室。老管家細(xì)想之后直搖頭。司馬辛轉(zhuǎn)念,既然連白孟揚都不知,想必是老閣主存心要讓《十方精要》絕跡,可他卻不想,他的坦白引來小人覬覦,撒手西去倒給后人留下個大難題。
晚間,主宅里的傭人已走了一大半,留下的只有十來個家生的。司馬辛等商量了一番,都覺得當(dāng)夜很可能還有人前來,江湖上的消息本就走得快,如今有這等寶貝在此,不定多少人眼饞。于是囑咐傭人們,倘若有賊,不要聲張,由他們來解決。
不出所料,三更后竟接踵又來了三撥人。較之前夜來的三伙人手段似乎要高明一些,不使那放火之類的強盜勾當(dāng),仗著輕功悄無聲息地摸進(jìn)來,撬門進(jìn)屋一氣呵成。第一伙只有三人,從后院進(jìn)來,一路把臥室偏廳搜尋,最后在夫人房前被埋伏好久的無為和東方麟截住,交手一番被擒,逼問下竟坦白道,是無極門弟子。差不多時候,前院的司馬辛也擒獲一名賊首,扯掉了蒙面的巾子竟認(rèn)了出來,那是云門劍派的大弟子崔全。這兩伙實令人驚訝,誰都想不到,這些“正派”弟子竟也做此等勾當(dāng)。雖說他們皆一口咬定是自己私自主張,同門主無關(guān),可誰知道真假。
將這幾人捆了,未待多久又來了一伙七人,這時東方麟已有些困倦,沒了耐性,不等他們?nèi)雰?nèi),便打頭沖上去和領(lǐng)頭的交上了手?;钤撨@伙賊人倒霉,剛進(jìn)門就被一網(wǎng)打盡,連逃走的機會也沒有,這便是那眉山的飛虎寨主袁剛和手下。稍加盤問,袁剛坦白道,昨日聽常德飛虎寨的人說,他們瞞著老大去白府偷書,沒偷著,還被老大臭罵一頓,真是好心沒好報。聽說白府沒人,袁剛便也起了碰碰運氣的心思,沒想到運氣這么背。
守了一夜,大家都累了,眼看天色將明,準(zhǔn)備稍事休息,可就在路過后花園門口時,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正鬼鬼祟祟地從花園小門邊側(cè)身而入。幾人眼尖,借著數(shù)點星光,看見那人是白府下人打扮,互致眼色,輕巧地跟了過去。
那下人在花園之中熟門熟路,轉(zhuǎn)過葡萄架,芍藥欄,七轉(zhuǎn)八回,來到一塊大石頭邊上,駐足半晌,又繼續(xù)朝前走,推門進(jìn)了花園盡頭的一間小屋。不多時,屋門又開,那人懷抱一只尺來長的箱子從里面低頭而出,還未走兩步,便被司馬辛迎面堵住,四目相對,兩下吃驚。這傭人打扮的竟然是白志杰!
那時候,天已有些蒙蒙亮了,未待多久,白孟揚就親自回家來探看。
當(dāng)下,白孟揚聽司馬辛說完,朝滿臉窘相的兒子道:“就憑你這樣的資質(zhì),難道也妄想能得到秘籍一步登天?”
白志杰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原來,他從花園小屋中偷出的箱子里乃是祖母的遺物。祖母去世早,生前喜愛那間小屋,于是后人便將她的靈位和一些遺物供養(yǎng)在那里,小輩們也不知道那些遺物究竟是什么,因為祖父從不讓人亂碰。
這時,房通寶忽然對司馬辛瞧了一眼,口中輕聲說了句什么,聲音很輕,但司馬辛看明白了他的口型,輕輕點頭,對白志杰道:“表弟,這位房先生有話想問你?!?p> 房通寶微微一笑,問道:“白公子,我方才見你在花園的大石頭邊上流連,可是為了石頭下面的那口井?”座中皆有些驚異,在花園時,幾人都只見了石頭,卻未見得下頭有井,這神偷果然眼力非凡。白孟揚不明所以,問房通寶:“先生何出此言?我家花園里并沒有井?!狈客▽殔s笑道:“且問令郎?!?p> 白志杰抬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了一眼父親,站起來回答道:“房先生說得對,那里的確有口井。好多年前,我曾見過祖父……從井里出來過?!?p> “什么!”白孟揚猛地一怔,“你說什么?”
“我真的見過。小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偷偷到花園去捉蟋蟀,看見祖父從地底下憑空蹦出來,然后把大石頭搬回了原地,嚇得我半死。我去問他,他卻硬說我看錯了,還很嚴(yán)肅地數(shù)落了我一頓。所以我一直沒敢提?!卑字窘苡行┪?,“后來,后來我又悄悄去看過,石頭底下的確有淺淺的一圈青磚,應(yīng)該是口井。今天早上路過那里,忽然就想,會不會真有個密室在井底下,可那石頭太大,我肯定移不動,就算了。”
“快帶我們?nèi)?!”白孟揚急道。
白府的后花園依山坡之勢,高低錯落,借了山中天然景物,除花園盡頭那間小屋外,只修葺了古樸小亭兩座,敞軒一間,另外栽種了些花木果樹,所以那塊大石頭坐在園中,渾然天成,毫不引人注目。幾人行至那石頭跟前,俯身看去,石下遍生青苔,那圈青磚若隱若現(xiàn)。
石頭有半人來高,因無人清理,上面已爬滿了藤蔓,白孟揚將枯枝撥去,方欲運功,卻意識到手臂日前被傷,稍有遲疑。司馬辛上前道:“小侄代勞?!闭f罷,扎下馬步,雙手把牢,一下子把石頭抬了起來,稀稀落落地掉下一些泥土根莖,眾人即刻湊過去探看,果然,下面就是一口枯井。陽光斜照入井沿,看得清楚,井壁上光滑干燥,從井口至下面竟是逐漸擴大。探身望去,井深丈余,下面足可容五六人立足。
白孟揚道:“志杰你在上面等著,我們下去看看?!闭f罷帶頭跳下,其余人緊隨其后。
井下赫然一道鐵門。眾人互致眼色,看來這《十方精要》很可能就要水落石出了,不免都有些激動??缮锨白屑?xì)再看,那生鐵鑄的門極為堅厚,門上兩道鐵鎖亦是牢固無比,即使有厚重的刀斧,一時里也恐怕很難將鐵鎖劈開。白孟揚皺眉道:“家里的鑰匙少說也有上百把,只能拆門了。”上下打量著大鐵門,尋思著主意。
這時忽聽無為道:“我有個辦法,倒不妨試一試?!北娙藗?cè)目,無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上次房兄送的火銃威力甚大,說不定可以把鎖打開。我正好帶來了。諸位稍等,我去房間拿。”
原來,因昨晚四人留在莊園,所以東方麟等回城里將隨身行李都搬了過來,那把火銃被東方麟嫌棄之后,一直由無為保管。沒想到眼下還派上了用場。
不一會兒,無為從上面跳了下來,手中一把尺來長烏油油的短火銃。房通寶笑問:“這玩意兒上官公子用得可還順手?”無為點頭道:“經(jīng)你指點,后來我自己也試過,不愧是神兵?!睎|方麟聞言,臉上雖露出少許不以為然的神色,心中卻免不了好奇。上次沒要它多半因賭氣,其實她還挺想看看這火器究竟有多大威力。
井底站著五個人多少顯得逼仄,眾人盡量退至一邊,無為舉起火銃,對了對準(zhǔn)心,吸氣拉動扳機。“嘭!”的一聲巨響,銃口升起一縷黑煙,鐵屑飛濺。東方麟和白孟揚皆未曾親見過別人使用火銃,被響聲嚇了一大跳。東方麟下意識地閉眼捂住耳朵,等她睜眼時,恰見司馬辛的袖子從眼前落下,轉(zhuǎn)頭望他,卻見他飛快地袖手身后,若無其事。東方麟不經(jīng)意地低頭,猛然看見腳前落著幾塊碎鐵,這才意識到,原來方才是他幫自己擋下了那些碎片,心中忽地又生出惱人的慌亂情思來,咬了咬嘴唇。
“真打開了一個!”白孟揚和無為此時在鐵門前查看,白孟揚面露驚奇說道。無為微微一笑。房通寶在后面稱贊:“上官公子的準(zhǔn)頭真好,換我來未必打得準(zhǔn)呢?!?p> 閑話少說,無為又放了一銃,將第二把鎖也打斷了。鐵門里頭許多年都未曾有人進(jìn)去過,滯悶得很,透了會兒氣,眾人方魚貫而入。這是個數(shù)尺見方的小室,五人勉強立足,迎面一個書架外無它,數(shù)疊錦緞包裹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架子上。白孟揚緩緩伸出雙手,微微發(fā)顫地摸到一個包裹上,眾人亦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
海藍(lán)色錦緞年歲已久,邊角都泛黃了。包裹一層層打開,數(shù)本舊卷露了出來,細(xì)看,皆是絹本,扉頁上無字。白孟揚小心翻開面上的一冊,看了兩行,忽抬頭對眾人道:“諸位不必拘禮,請各拿幾冊看看。我亦未曾見過《十方精要》,不知這到底是不是。”
四人稍顯猶豫地對視幾眼,司馬辛回道:“姑父,那我等就放肆了?!睅ь^上前從架上又取下一個包裹,拆開來分給其余三人查閱。
走出鐵門外,借著從井口透射下來的陽光,幾人顰眉注目地細(xì)讀了良久。東方麟忽然輕吐一口氣,掩了手中書卷,悄悄問無為:“你怎么看?許多地方我都看不大明白。”無為正看得入神,恍惚了一下,方道:“這應(yīng)該是由數(shù)人寫的,對多家武學(xué)義理的研討,細(xì)枝末節(jié),很是艱深?!?p> “我也看不明白?!狈客▽氄f道,“我武藝不精,這些東西于我,多半是對牛彈琴?!?p> 司馬辛道:“上官兄正解。我看,這就是《十方精要》,想來白氏先祖有為武學(xué)立經(jīng)綸的志向,才誠邀當(dāng)世高人一同細(xì)釋諸家長短,掇其精要者各抒己見,再給予總論,哪里是收錄什么神功秘笈。籍此練武,實屬扯談?!?p> 白孟揚如釋大疑道:“想當(dāng)年,先父也對我說過,祖?zhèn)鬟z訓(xùn),此書非高人見之無用。如今方知原委。”慨嘆一聲,“如此說來,這些手記記載了數(shù)代高人對各家武學(xué)的獨到見解,其價值不可估量,真燒掉就太可惜了!可是,若不銷毀,必不斷有人誤以為藉此能練成神功,前來搶奪,如何是好。問劍閣已然敗落,我……是不再有能力保護(hù)它了!”長嘆一聲,悲慟卻又無奈,束手不語。
就在這沉默關(guān)頭,井上忽有了些動靜,眾人連忙將書卷收起,捧進(jìn)室內(nèi)。白孟揚立在門外,仰頭望去,井邊探著半張臉,是老管家?!袄蠣?,外面有個人來訪。自稱是……”老管家吞吐了一下,“是春霖山莊丘老宗師的兒子?!?p> “??!”白孟揚心頭猛震,一時失神。
東方麟和無為聽見了,亦是驚訝,東方麟悄聲道:“他,他不是要來尋仇吧?”
關(guān)于丘胤明的事,昨夜閑聊的時候,無為向司馬辛和房通寶說了一些,所以他二人也知道此時來者是誰。無為向東方麟擺手:“不要亂說?!?p> 司馬辛見白孟揚發(fā)愣,上前道:“姑父,這人我們都認(rèn)得,還是朋友。一起去見見吧?!?p> 白孟揚緩過神來,吩咐老管家:“快先請他到中堂看茶。”回頭看了看那幾疊書卷,手指攢緊了袖口拿不定主意,咬牙道:“就先都放在這里,等會兒再議?!?p> 眾人陸續(xù)躍出井口,司馬辛將石頭搬回原地,一行回至正院,走進(jìn)天井,瞥見階下那一伙五花大綁著的家伙,這才意識到早將他們給忘了,白孟揚著白志杰將這些人放了,并給了他們些水和吃食,不再計較。
這時,老管家自中堂出來,上前回白孟揚道:“客人已在里面等候老爺?!?p> 方才從后花園回來的途中,白孟揚已從司馬辛口中得知,來客正是大會那天和紫霞居士陸長卿一同踏進(jìn)問劍閣的飛虎寨主?;叵氘?dāng)日,那人雖言辭冷淡,卻也算得上彬彬有禮,萬沒料到,他竟然就是自己二十年前誅殺了同門師妹之后放過的那個小男孩!此時此刻,早已被時光剪得支離破碎的回憶紛至沓來。神思游離間,聽得身后上官靜和東方麟在竊竊說話。
東方麟:“……你說不去打擾他們,萬一丘兄忍不住,總不大好吧?!鄙瞎凫o:“不會的,我相信他有分寸。”白孟揚不禁回頭問道:“上官公子,你們知道他的來意?”
無為嘴角僵了一下,有些尷尬地回答:“他……是我的師弟。不瞞閣主,我和他都是上官鴻道長的弟子?!?p> 白孟揚登時啞口無言,震驚之下目光灼灼。
無為見狀,忍不住繼續(xù)解釋道:“他的事情我都知道。我想,他今日前來,只為向閣主問清楚當(dāng)年的一些往事?!妒骄窇野敢蚜耍莻€明理的人,也算得上寬宏大量。這是他和閣主間的私事,所以我方才對東方姑娘說,我們不便打擾。”
白孟揚點頭道:“公子所言極是。唉……我虧欠他的,恐怕用這條命也還不清,該了的終須了。各位請先到偏廳休息吧。”說罷,也不待幾人回答,自顧扭頭大步而去。
一腳踏如中堂,但見客座上的人已然起身,便是當(dāng)日的飛虎寨主。白孟揚穩(wěn)住心神,淡淡問候了一句,再細(xì)看丘胤明時,才發(fā)覺他今日氣色甚差,同初見那日相比,倦怠得多。身后還立著兩個隨從,看打扮似乎是春霖山莊的人。
賓主就坐,丘胤明也不屑客套了,直接道:“閣主想必已經(jīng)明白我是誰。當(dāng)年你殺我母親,卻又放了我一條生路?!闭f到此處,不免悲憤感慨一同襲上心頭,容色已激。他強按捺住心氣,稍頓后方繼續(xù)說道:“這恩怨,到如今說也說不清了。我憐你家亦遭大難,今日前來,只有一事相問,還請閣主不吝相告,不要隱瞞。”雖然他已極盡禮數(shù),可目光中仍舊透著一層掩飾不去的戾氣。
“公子請問吧。”白孟揚不想與他對視,側(cè)目望向窗外。
“閣主可知道,當(dāng)年先母帶著我住在湘西山里的事,到底是誰傳揚出去的!”
白孟揚一怔,低眉思索了好一會兒,方轉(zhuǎn)過臉來,望著他道:“我記得,事情傳到問劍閣時,說的都是你母親重出江湖,犯下數(shù)條命案,當(dāng)時傳來消息的是武當(dāng)?shù)耐醯篱L。”白孟揚邊說邊回憶,“噢,對了,你一定沒聽說過王道長。他是程道長的師弟,唉,當(dāng)年熱衷于在江湖上奔走攬事,也曾帶著些弟子找過你母親的麻煩?!?p> “哼?!鼻鹭访麝幊脸恋?,“原來臭道士姓王,我當(dāng)然記得他。怎么如今不見了?”
“他擅違戒律,被師父責(zé)罰面壁十年,之后云游四方,不知所蹤。”白孟揚搖了搖頭,面有惋惜之色,接著方才話頭繼續(xù)說道:“王道長說,一些武林同道在湘西被你母親所殺,而活著回來傳出消息的人,是云門劍派的衛(wèi)無憂?!?p> 衛(wèi)無憂?丘胤明側(cè)目尋思著,忽道:“云門劍派的掌門人?”白孟揚頷首。
丘胤明一手緊扣著椅子的扶手,骨節(jié)露白,狠狠道:“早聽說這一派都不是好東西!之前他們密云堡聚會的時候,這些人就盡做些不光彩的勾當(dāng)。”他說的便是當(dāng)時云門劍派的人先冒充西海盟生事,后又在恒雨還和獨臂天師比武時放飛叉。
白孟揚想起早上剛抓了云門劍派的大弟子崔全,此時便也不否認(rèn),繼續(xù)回憶道:“后來,在奉命追殺你母親時,我和他見過一面,的確是他親口又同我說過此事,說他因一次偶然的機會發(fā)現(xiàn)了你母親的行蹤,于是帶了數(shù)位同道前去追討《十方精要》,結(jié)果多人不敵被殺,他僥幸逃生……”
“別說了!”丘胤明低聲打斷他道,“這全都是一派胡言!今天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當(dāng)年母親救助過一個受了傷的人,而后便引來了各路人馬追殺,包括你!”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瞪白孟揚一眼,“看來找你沒錯,你果然什么都知道?!?p> 白孟揚郁郁不言,良久,忽然苦笑:“想我早年出道,意氣風(fēng)發(fā),自以為除惡揚善,孝廉公正,誰知不過是個一葉障目的迂腐莽漢而已。盲視夜行,碌碌半生……公子意欲如何處置于我,悉聽尊便。罷了,罷了?!?p> 丘胤明卻已起身向外,背對他道:“老閣主既已悔過,先母泉下有知,想已饒恕汝等罪過。我也不必和你再計較下去了。告辭。”徑直出門而去。
從白家宅院一路出來,心底深處盤結(jié)著的怨念正在一點點地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棱角分明的仇恨。母親同師門之間糾纏沉痛的往事如今已塵埃落定,緣起由孽,緣滅從劫,縱有千般萬般的不甘,卻都如流水一般,再怎樣緊抓也終從指尖流落,不剩一滴。原恐自己見到白孟揚時會忍不住向他動手,今早才執(zhí)意帶著一身傷痛前來,困倦乏力,勉強能夠正色交談而已。此時前情皆已明了,冰涼的心中又升起了火熱的殺意,他攢緊了拳頭,暗暗怒誓:云門衛(wèi)無憂,必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忽而又念,如今應(yīng)告慰母親在天之靈,可蒼茫大地,尸骨無存,也不知她已魂歸何處!思至此間,心頭震顫,眼眶微紅,怕人看見,連忙沉下數(shù)口氣,加快步伐。
身上的創(chuàng)口即刻又牽扯出火燒似的疼痛,心中冷熱交替,生生地折磨人,連身后傳來的一陣腳步聲都未加理會。直到那腳步聲已很近了,方才從思緒中解脫出來,緩緩回頭。來人是無為。
“胤明!”無為招呼他道,“你還好嗎?”
“沒事?!鼻鹭访鳡繌娨恍Γ拔液退椰F(xiàn)在互不相欠了。”
無為端詳了他一眼,覺察他臉色有異,拉住他的衣袖問道:“你受傷了!怎么回事?是不是昨晚發(fā)生了什么?”
丘胤明知道瞞不過他,點頭道:“昨晚春霖山莊和西海盟大戰(zhàn)一場,雙方都傷得不輕。不過還好,沒人喪命。”
這時他們已走到了大門前,無為瞧見門外停著一頂轎子,尚未開口問,只見身后一名春霖山莊的隨從快步上前打起轎簾。無為心知,他這次定是傷得不輕,此時也不便長談,只得關(guān)切一聲:“回去一定要好生歇息,以后有什么難處,只管告訴我,你的事我都管?!?p> 無為一臉真心的模樣,好像一道溫暖的陽光,丘胤明微笑道:“我會小心的。對了,明天的演武大會你可去?”
無為點頭,又低聲道:“不瞞你說,這里也發(fā)生了一樁大事?,F(xiàn)在說話不方便,明天若有機會,我再同你細(xì)說。”
“是么?!鼻鹭访髂抗庖婚W,“那你也保重。”回頭看了一眼轎子,自嘲道:“真沒想到,我今日竟又落到被人抬的田地。”嘴上雖這么說,但卻并不逞強,和無為道別之后,坐進(jìn)轎子任兩個隨從將他抬下山去。
待無為回入中堂,司馬辛,東方麟,還有房通寶皆已回至屋中落座。白孟揚神色頹萎地坐在中間,慢慢喝完一杯茶,這才打起了些精神。眾人皆在猜想,方才和丘胤明的一番談話,或給他雪上加霜,于是不多言語,靜等他發(fā)話。恰好無為回來,打破了這壓抑的氣氛。
無為尚未坐穩(wěn),東方麟便小聲問道:“怎樣?”無為悄悄回答:“有變?!甭曇綦m輕,還是飄到了司馬辛的耳朵里,司馬辛即刻發(fā)問:“上官兄,可以說出來聽聽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方才丘胤明同我說,春霖山莊和西海盟昨夜大戰(zhàn)了一場,很是激烈。我猜……興許是西海盟不滿春霖山莊的跋扈,和解不成,就動手了罷。具體的,他也沒來得及說。”
東方麟道:“如此看來,明日的演武大會恐怕又是一場亂局?!闭f罷,睇了一眼白孟揚,見他若有所思。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司馬辛忽道:“姑父,《十方精要》的事,不可再拖下去。我有個想法,不知是否妥當(dāng),想說給各位聽聽,可好?”白孟揚聞言,振作了些,身子前傾,面露期許之色道:“賢侄有何高見但說無妨。”
司馬辛道:“姑父日前曾說,這次若將《十方精要》尋出,定當(dāng)焚毀??伤≡谙轮毖?,這樣一套集了幾代前輩高人真知灼見的曠世巨著,若就此毀滅,實屬可惜,莫說姑父心里一定不忍,我……亦不忍?!闭f到此處,有意向無為看了一眼。無為見了,不禁點頭贊同。司馬辛又道:“如今可做兩件事。其一,將這部巨著托付給有能力保管的人,其二,”他猶豫了一刻,“可借明日演武大會上焚毀一套假的?!?p> 房通寶道:“如此恐怕明日有人便會說,不知此書真假,要當(dāng)場驗證,怎么辦?更何況,那丘允當(dāng)年可是見過的?!?p> 司馬辛道:“可依我看,丘允對這套書根本不在乎。姑父要燒,恐怕他還很樂意呢,還可請他作證。我們幾個今晚加緊抄寫幾本,明日真假混合,或可瞞天過海?!?p> “或可?”東方麟將信將疑道,“原來你自己也不篤定?!?p> 司馬辛嘆道:“我這也是情急之下的辦法。倘若不及早設(shè)法斷了一干烏合之眾的念想,以后不斷來人騷擾,夜長夢多,誰經(jīng)受得起。此事務(wù)必早做了斷?!?p> “罷了,就算賭一把也成。可你說的將真本托付他人,誰肯接這個燙手山芋呀?”東方麟總覺得這是個餿主意,可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只不斷質(zhì)問。
這時,白孟揚澀澀說道:“諸位善意,我誠心感謝。慚愧??!我雖說要燒毀此書,可的確不忍下手,不忍毀掉前輩和祖宗的心血。賢侄所言,造假的在大會上毀掉,雖有些風(fēng)險,可卻是個好時機。誠如東方小姐所言,值得賭一次。這幾日里我思前想后,問劍閣這個虛名留著已然毫無意義,我有意解散門戶,攜家小一同送先父靈柩回祖塋安葬,從此棄劍從耕,了此余生。將《十方精要》轉(zhuǎn)贈他人甚合我愿,可誰人可接?賢侄,你既然這么說,可是已有了想法?”
司馬辛正色道:“普天之下只有一家可藏此書?!北娙讼炊⒛?,只聽他吐了兩個字:“玄都。”
“不妥,不妥。”無為急道,“聽說玄都鬧不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時候怎好托他們,他們目前連掌門也沒有,西海盟又……總之不妥?!睙o為一想到霍仲輝的手腕,又念及恒雨還的困境,連連搖頭。
司馬辛微微一笑,道:“我明白。所以等他們有新掌門之前,我愿意助姑父一同保管好《十方精要》。雖然這些江湖爭端我真的不感興趣,可既然都已經(jīng)來幫忙,就幫到底吧?!闭f罷,有意無意地朝東方麟看了一眼,道:“各位若愿施以援手自然好,不愿也沒關(guān)系?!?p> 東方麟不知怎的,竟想也沒想,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頭。無為卻坦然道:“日前既然說了,我自然愿意?!?p> 白孟揚忽從座位上立起,朝眾人深深一躬,道:“諸位大德,白某愧受!”
座中四人趕忙起身,好言推辭一番,這才又坐下商議細(xì)末。當(dāng)日晚些時候,眾人將井底的整部《十方精要》悄悄取出,搬到府中最大的一間書房,各自分抄,直忙到深夜。
翌日二月初二,天色幾分陰沉,厚云蔽日,錢塘江上白浪層層,江邊荒地四周的蘆葦亦在獵獵風(fēng)中一波一波地起伏著,遠(yuǎn)處的村莊里青煙飄蕩,搖紅花舞翠帶,鑼鼓聲聲。這天正是北方俗稱“龍?zhí)ь^”的節(jié)日,南方則祭拜土地社神,殘冬已盡,春耕即將開始,山野村鎮(zhèn)里皆是一片欣欣向榮的喜悅氣氛,誰也不知道這郊外荒地上竟集結(jié)了二三百個面色凝重,心懷各異的江湖強人。
在丘允一紙書帖召喚之下,十有八九前來的參加問劍閣大會的人都到場了,展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群人,雖然個個兵刃在手,可眼里大都沒什么戰(zhàn)意。也不知是風(fēng)吹散了人聲,還是壓根就沒多少人在說話,這時空地上顯得出奇的安靜,耳畔風(fēng)聲分明。
丘允昂首挺胸立在空地的中央,一雙鷹目掃過眾人,語速緩慢,但擲地有聲,亮堂堂地灌入每個人的耳朵里:“從今日起,我,就是你們的武林盟主。誰人不服?”
場中鴉雀無聲。原本一些人指望西海盟會站出來扛大梁,可誰知,他們盟主今日竟未前來,只有恒雨還,祁慕田,和史進(jìn)忠三人代表西海盟參加大會。數(shù)家名門大派之中也只有武當(dāng)和青城的人馬尚全數(shù)在場,連少林寺的和尚都沒有露面,這令許多人心底一下子失了依托,此時紛紛自持,無人帶頭言語。
丘允呵呵笑道:“不說話,我就當(dāng)大家都同意了!日后年年前來我山莊覲見,自不會為難大家。”
“等等!”
人群中突然響起一聲大喝,眾人注目望去,只見獨臂天師常正清一把推開意欲勸阻的程廣元,大步走上前來,對丘允怒目而視道:“我還沒同意!”
程廣元伸手抓了個空,無奈間一臉尷尬,側(cè)目向不遠(yuǎn)處的青城掌門張君素看了一眼,見他眉頭緊鎖,嘴角繃得直直的。日前眾門派的首領(lǐng)齊聚靈隱別院時,西海盟主恒靖昭來訪,言談間分明透露著對春霖山莊的強烈不滿,本想著今日或許他會站出來為諸多門派說幾句話,誰知竟是如此局面!之前他亦同青城張掌門私下說過,丘允不過是要個盟主的名聲,頂多每年派一兩個弟子前去客套一下,也就相安無事了。可這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老師叔偏偏就沖了出去。
不容他多想,只在一瞬間,天師和丘允已經(jīng)動起手來。
人群中“嗡嗡”地嘈雜起來。獨臂天師在江湖上威名響亮,這時果然不畏壓力挺身而出,不少人紛紛為之暗暗叫好。只見天師身姿步法如行云流水,掌到處卻勢如鋒刃,一引一擊,強中含柔,綿里帶剛,即便是丘允也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shù)。
后面不斷傳來零零散散的叫好聲,可程廣元卻越來越為師叔捏一把汗。天師的功力自是深厚,可畢竟少了一條手臂,對陣如此強敵必會吃虧。但見丘允的攻勢愈發(fā)地強悍起來,漸漸已將天師壓制住。
突然間,丘允目中精光大盛,神出鬼沒的一掌如刀般直指天師胸前大穴,天師腳下來不及變換步子,只得用手擋架,卻不料拆到一半,丘允的掌力竟如靈蛇一般恍惚間頓收得無影無蹤,天師拆了個空,差點被他破去防守,眼見緊跟而來的一拳已然緊逼而上。天師大驚,強退半步,雖躲過重?fù)?,但還是被那拳鋒的勁力傷到,如遭悶錘。
程廣元暗叫不好,已拔足而上,眼看丘允窮兇極惡地又起攻勢,全然是要命的招數(shù),心急如焚,就恨腳下沒有風(fēng)火輪。恰此時,眼前閃過一道人影,待他腳尖剛踏到實地的一剎那,方看清來人。原來是恒雨還比他早一步察覺不妙,此時已操槍而上,將丘允逼住,這才令天師免遭厄運。
只見她在數(shù)招之內(nèi)將丘允的殺招抵擋住,卻并不戀戰(zhàn),主動退出丈余,一手護(hù)著受傷的獨臂天師,一手執(zhí)槍逼視丘允。丘允怒意盛然,幾欲再次襲上,可恒雨還此時的模樣如同一只戰(zhàn)意勃勃的猛虎,連站在后面很遠(yuǎn)的人也能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力,眾人不約而同地噤了聲。
丘允蓄勢待發(fā),冷笑道:“我怎么忘了,還有你呢,怎么,想殺我么?”
恒雨還頂上兩步,目透精光,怒鎖秀眉道:“不要逼我!”
僵持的一刻仿佛那么長,她不知道能堅持多久,只得摒卻所有雜念,一心鎖在槍尖,連人帶槍就是渾然天成的一柄厲器,無堅不摧。
忽然,丘允收起了攻勢,拂袖退出幾步道:“好吧,今日本也不想同你計較?!?p> 恒雨還仍不敢放松,執(zhí)槍緩緩趨步向后,待和天師與程廣元一同退回場邊,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轉(zhuǎn)睛朝丘胤明望去。兩人隔得很遠(yuǎn),只能隱約地讀到些許眼神中的意思,她嘴角牽起一絲淡淡的苦笑。
一旁,程廣元正給天師把脈。方才那半拳令天師氣血紊亂,臟腑受損,著實令人心寒不已。天師此時亦不再多言,陰沉著臉,讓程廣元替他度氣推拿,暫緩傷勢。
丘允在場邊踱了數(shù)步,再次揚言道:“還有誰不服的?”眼見眾人皆不言語,面帶嘲諷地自顧笑了一會兒,忽然駐步在白孟揚跟前。
白孟揚今日只帶了王璉和李林悅兩名弟子,在司馬辛等四人的陪同下前來赴會,王,林二人手中捧著的錦緞包裹里面就是昨夜所做真假混合的《十方精要》。此時,兩人額頭上冷汗淋漓。清早師父將二人招來,將他欲解散門人,并燒毀祖?zhèn)髅氐涞臎Q定鄭重告知。二人起先驚愕之下百般勸阻,無奈師父心意如鐵,只得灑淚接受。方才目睹這劍拔弩張的一幕,膽戰(zhàn)心驚,見丘允面色不善地近前來,二人只覺脊背上一束束寒意刺人。
“白閣主,你今日前來作甚?好像我并未請你?!鼻鹪仕菩Ψ切?。
白孟揚上前一步,四下拱手,隨后聲色沉穩(wěn)說道:“丘老宗師武功天下第一,有目共睹,足矣勝任武林盟主。白某不才,趁此群英匯聚之際,誠請眾位作個見證。問劍閣一派,愧于先前所為,無面目再立足江湖,今日之后,解散門人,白某亦棄劍歸田?!闭泻舳缴锨埃瑢蜷_,三十來冊書卷落入眾人眼簾,人群中隱隱一陣躁動。白孟揚氣沉丹田,神色不由自主的有幾分僵硬,高聲道:“《十方精要》在此!”
場中頓時喧嘩四起,無數(shù)雙眼睛如饑似渴地盯了上來,不少人忍不住推推搡搡地擠到前面,伸長了脖子,瞪眼張嘴,爭先恐后地想要將這部傳奇寶典看個清楚。許多掌門頭領(lǐng)們干脆圍了上來。
無為和司馬辛見狀,互遞了個眼色,同時走上前來,擋在王璉和李林悅的前面。
丘允饒有興趣地問道:“白閣主,你這是要干什么?”回頭滿眼輕蔑地瞧了瞧圍上來的人,側(cè)目道:“打算讓這些烏合之眾瓜分了,從此干凈么?”
白孟揚一看,圍上來的人中,不乏數(shù)家所謂名門正派,心底苦笑,擺正了臉色,不卑不亢道:“此書禍害江湖,留著無益,先父已去,我欲將此書當(dāng)眾銷毀,還請丘老宗師為我作證。”說罷,從書卷中取出兩本,遞向丘允,道:“請老宗師過目,以明真?zhèn)?。?p> 此言一出,圍觀人群中頓時此起彼伏地有人大聲勸阻。言語紛雜,不乏“可惜……祖宗……武林……”等字眼頻繁跳出。
丘允頗有意味地盯了他一眼,并未推卻,一手扯過書卷,翻看了幾頁,突然合上,仰天大笑道:“白孟揚,你也有看穿的一天!呵呵……我還以為,還以為你一輩子就是個食古不化的混賬!哈哈……”回過頭來,猝不及防間猛然將書扯成幾塊,揚手扔了出去,大喝道:“好!你……好!就當(dāng)著我的面,你給我燒!”手指身后眾人,“給我當(dāng)著這些混賬的面,給我燒干凈!”笑聲震天,令人不寒而栗。
天順二年春,杭州武林大會,就在這陰沉沉的天空下,在黑灰飛揚的火焰里,在丘允的笑聲和問劍閣弟子的哭聲中,舉眾驚詫地落下了帷幕。以至于許多年之后,仍舊是武林中人代代相傳,難以忘懷的一段唏噓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