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在與左手邊的閣老說話,他透過衣袂翻飛的舞姬往對面一瞧,就見沈青阮也被兩人圍著敬酒,說說笑笑,頗為熱鬧。
眼光再一轉(zhuǎn),就見太子被皇上叫過去說話。元知若同八皇子耳語了幾句,八皇子似是有些不適,四下掃了一眼,帶著親隨離開了。席上便只剩下他和慶王兩個(gè)。
慶王還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自顧自飲酒夾菜,目不斜視。不多時(shí),便有朝臣來向他敬酒,他端起酒杯,與幾人閑聊起來。元知若見狀,愣了半晌,也自斟自飲了幾杯,卻看似沒什么胃口,并未動(dòng)筷。
席上氣氛越來越熱烈,歌舞換了一輪又一輪,眾臣面上也漸漸泛起了薄醉。元知若卻似愈發(fā)無聊,將手中折扇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手指不經(jīng)意地撕著扇面。不過一會(huì)兒功夫,一副上好的山居圖便被他撕得面目全非。
他身后的親隨一看,在袖中摸了摸,竟又抽出一把折扇,將他手中那把換了過來。元知若心不在焉地打開新扇,是一幅方正雅涵的隸書,揉金紙面在明麗的燭火下熠熠生輝。但他全不在意扇面的價(jià)值,手下一動(dòng),又不經(jīng)意地一點(diǎn)點(diǎn)撕了起來。
大概是這把扇面過于新了,紙還有些硬。他撕著撕著,手下猛地一顫,拿起來看了看,驚得一呆,忙不迭地拍打身后的隨侍。那隨侍見狀也是一驚,第一反應(yīng)竟不是尋找止血之物,而是將手擋在了他眼前。
元知若順勢扭過頭去,手中折扇兀自在那親隨身上拼命拍打。那親隨手腳也快,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給他小心包了。元知若這才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包扎整齊的手指兀自心驚。
“噗嗤”,不知是誰輕笑了一聲。
凌蕭循聲望去,見竟是呂信州。他正與段于風(fēng)耳語,不知說到了什么,忽然笑了出來。段于風(fēng)有些莫名地看著他,他迅速收攏了笑意,又與他正色交談起來。
酒過七巡,宴會(huì)氛圍已經(jīng)達(dá)到了峰頂。太子舉酒站起身來,眉目含笑地敬皇上道:“父皇勤政愛民,英明決斷,我朝去歲五谷豐登,海晏河清,更有東部剿匪大捷,后宮喜訊頻傳。今日早起,兒臣宮里那株枯萎多年的臘梅忽然開了,花蕊紅艷,抱香枝頭,實(shí)是大大的吉兆。兒臣特意剪了兩枝,盛來奉與父皇,愿父皇上元安康,龍?bào)w康健,福壽綿延!”
說完,就有宮娥抱來一盞白瓷瓶呈與陛下,里面果然插著兩枝極好的紅梅。皇上拿來賞玩一番,看模樣也甚為欣慰。
他點(diǎn)點(diǎn)頭,對太子道:“你素來孝順有禮,這很好。但也不要光顧著孝道,而忽略了兄弟情義。要知道,孝悌二字自古一并存之。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孝字當(dāng)先,然善事父母,也莫忘卻兄友弟恭,方能一家和順。父皇的意思,你可明白?”
太子忙肅容下拜,面帶羞愧道:“父皇教誨,兒臣銘記于心。兒臣自居?xùn)|宮以來,自問也算得上恭謹(jǐn)勤勉,雖不至事必躬親,但也盡己所能,皆是因?yàn)椴幌胱尭富适尦鞍傩帐?。兒臣自認(rèn)也當(dāng)?shù)闷稹H和中正’四字,與諸位皇弟一向和睦。可近來不知怎的,總有那起子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人在背后嚼舌根,挑撥我們兄弟關(guān)系。兒臣自是沒有什么,正所謂清者自清。但事后想想,也會(huì)捫心自問,是否己身德行有虧,才給了好事之人以可乘之機(jī)??傊?,兒臣日后定會(huì)一日三省,規(guī)束己身。也望與諸位皇弟盡棄前嫌,兄弟和樂,以父皇為楷模,為父皇添助力,共建我大江萬世昌盛!”
“呵呵呵呵......”這番話說得皇上龍顏大悅,他捋捋短須,對太子道,“你能有這份心,朕也算欣慰。這才是東宮風(fēng)儀,儲(chǔ)君氣度,不枉朕這些年如此疼愛你!好了,你的酒朕已經(jīng)喝了?,F(xiàn)下也去與你兄弟共飲一杯,大家和和氣氣,共慶上元嘛!”
太子躬身一禮,又從宮娥處取了新酒,依言走到眾皇子席前,當(dāng)先便敬慶王道:“知懋,來!受流言所擾,你我過去一年有些誤會(huì),也生了些許摩擦,為兄在這兒先賠個(gè)不是。你母族這一年里多有變故,為兄本應(yīng)顧惜你的情緒,凡事多加調(diào)節(jié)忍讓,不該事事與你較真,倒傷了兄弟和氣。這是為兄的過錯(cuò)。為兄在此敬你一杯,望你也能體諒為兄的不易,你我二人還如從前那般,互相信任,親密無間?!闭f完,他不等慶王回應(yīng),當(dāng)先飲盡了杯中之酒。
看到此處,凌蕭倒真有些佩服這位太子了。
一月前他私下結(jié)交權(quán)臣事發(fā),剛受了申飭,辛苦謀劃的計(jì)策也盡數(shù)泡湯,本該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伤雌涞蓝兄?,大方坦承了自己的過錯(cuò),又痛心疾首,立志改過,把皇上哄得龍顏大悅,也不再去計(jì)較此事背后更大的陰謀。這一番自降身段,委曲求全,面子上雖不太好看,卻贏得了最實(shí)惠的圣心。
如此一來,難題就拋到了慶王這邊。
眼下圣上明擺著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滿眼期待著他們兄弟握手言和。太子也是一副改過態(tài)度良好的模樣,卻在言辭間避重就輕,絲毫不提段毅一脈幾乎滅門的慘禍,而是把罪責(zé)都推給了“流言蜚語”,“挑撥離間”八個(gè)不痛不癢的大字。
他們段氏折了段毅一員大將,還險(xiǎn)些讓太子到手平江的十萬兵權(quán)。而罪魁禍?zhǔn)拙椭坏昧藥拙錈o傷大雅的申飭,甚至連申飭的緣由都百般遮掩。這么大個(gè)虧,慶王若能咽下去,倒也真是條漢子。
他正想著,那邊慶王已經(jīng)將酒端在了手中。他似乎也想如太子一般,擺出一副化干戈為玉帛,宰相肚里能撐船的親王氣度,但嘴角抽搐了兩下,還是失敗了。
“皇兄言重了,”最終,慶王擠出個(gè)比哭還難看的笑,咬著牙道,“皇兄與我一向和睦,何來嫌隙?皇兄也說了,萬般誤會(huì)皆因小人散布流言而起。既如此,皇兄又何必放在心上呢?這杯酒我也敬皇兄,上元安康,福祚綿長......”
最后幾個(gè)字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說完后,他端酒一飲而盡,廣袖隨意揩了揩嘴,便將酒杯往宮娥手中的托盤里一頓,坐到席上,鐵青著臉不說話了。
太子卻似完全沒看到慶王臉上那一副恨不得他立時(shí)暴斃的恨意,開懷大笑了幾聲,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走到下一席,繼續(xù)敬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