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終究還是來了,窗外總是淅淅瀝瀝的,即便不是傾盆大雨,也總是落著沾衣的水汽,讓人不得干爽。天上也是灰蒙蒙一片,時常分不清晌午和新夜。
整個世界潮濕得發(fā)霉,人的心情郁郁,鳥獸伏踞不出。唯獨漫山遍野的花木吸滿天地靈氣,生長得越發(fā)茂盛。
便如客院中的這株荼蘼,順著花架攀援而上,又在窗前垂下。厚重的花枝,風(fēng)一吹,便吹落一蓬掛著雨珠的白色花瓣,透過半開的窗縫飄進(jìn)室內(nèi),在書案上落下厚厚一層雪片。
開到荼蘼花事了。
今日是六月十七,距離千觴節(jié)還有二十日。
凌蕭伸手拂去花瓣,又將書翻過一頁。
還是那篇《永安賦》,從蓮舟鎮(zhèn)起就一直陪著他。一路乘船坐馬,經(jīng)歷諸多風(fēng)雨,早已破舊磨損。這幾日又頻頻被雨水沾濕,書頁更是泡發(fā)得如同雪浪一般。
但他還是舍不得丟棄,心事一旦不寧,就攤開來一字一句地讀下去。早已爛熟于胸的詞句,每每在唇齒間咀嚼,卻總有靜心凝神的功效。
“阿嚏!”隔壁又傳來一聲響亮的噴嚏,接著就是幾聲鼻音濃重的呻-吟。
凌蕭心中有些愧疚。
當(dāng)日他明明答應(yīng)了鐘祈之,上山后就遣人下去接他??梢姷缴蚯嗳詈?,兩人的情緒都有些失控。又經(jīng)過那樣一番對談,事后良久他的心緒都久久不能平復(fù)。
直到傍晚時分婢女前來傳飯,他才驀然想起鐘祈之還在山腳等他。連忙遣人下山去尋,卻尋了許久,才在一株碩大的梧桐樹下找見一只渾身透濕,瑟瑟發(fā)抖的落湯雞。
原是他為了避雨躲到此處,久久等不到來人,自己又累又餓,先撐不住睡過去了。中途又下了一場雨,他在睡夢中被淋了個透濕,又兼旅途勞累,身體傷痛,被人抬上山后就病倒了。
如此昏睡兩日,今日晨起才有所好轉(zhuǎn)。燒是退下去了,可風(fēng)寒久久不愈,三餐后還是得捧著藥罐子才能好受一些。
不過此事倒也有一個好處——耳邊得了片刻清凈,在經(jīng)歷了十幾日的聒噪之后,凌蕭終于能靜下心來,好好過幾日安生日子了。
這些時日沈青阮一直在忙碌,只在晨間來他院中同他一起用早飯。兩人坐在荼蘼花架下,也只是談些虞州風(fēng)貌和往日趣聞。
稍顯沉重的話題都被他們有意無意地一筆帶過,就如同兩只笨拙的鴕鳥,將頭埋在黃沙下面,閉目塞聽,偷享這最后幾日來之不易的歡愉。
沈青阮終日馬不停蹄,趙菁蕪就代他盡地主之誼,領(lǐng)著凌蕭在山前山后賞景散步。
若說京城只是櫻樹海棠的香波蜜海,那虞州便如同瑤池仙主的后花園,因著獨特的潮濕天氣,將天下奇珍異草統(tǒng)括囊進(jìn)懷中。
而其中沈府尤甚,一座高聳入云的殞劍山,可寒可暖,可濕可旱,任意品種習(xí)性的花木都能在此處找到適宜自己的一方福地。
于是但凡觸目所及,古墻角,溪水畔,甚至參天綠木的樹干上,貧瘠料峭的巖縫中,都生機(jī)勃勃地綻放著各色花朵。
沈府中人也任由它們瘋長,但凡不妨礙房屋堅固從不加以修飾。如此一派野生自然之象,倒比京城中看慣了的方圓規(guī)矩完全是另一番體驗。
凌蕭話不多,但趙菁蕪性子玲瓏,察言觀色總能找出幾個聊得開的話題來。見凌蕭受方言之苦日久,她又試著教了他一些基本發(fā)音。
凌蕭也在幼時接觸過索倫語,所謂觸類旁通,他很快就摸出了西南方言的規(guī)律。卻原來它與官話相差并不大,畢竟是同一門語言,只不過發(fā)音習(xí)慣不同,只要熟悉了最基本的幾個發(fā)音,其余的也便迎刃而解。
這幾日趙菁蕪都用方言與他交談,凌蕭聽著聽著,已經(jīng)漸漸能分辨出簡單的日常用語。還有一些常用的成語,諺語,除卻西南本地獨有的詞匯在他而言也都不再是難事。雖然張口還有些困難,但已經(jīng)能聽懂好些了。
見他聰慧異常,趙菁蕪也禁不住贊嘆,贊嘆完了卻又潑了一盆冷水:“殞劍山的話公子已經(jīng)學(xué)得差不多了,可到了別的地方恐怕還要再適應(yīng)幾日才行?!?p> “殞劍山的話?”凌蕭不解。
“是啊,咱們這邊山多,方言也多,常常隔幾座山頭說得就不一樣了。”趙菁蕪道,“不過差得也不太多,就是發(fā)音不一樣,公子只要習(xí)慣了他們當(dāng)?shù)氐恼f法,其實也沒什么難的。”
聞言,凌蕭暗暗嘆了口氣。
趙菁蕪見狀一笑,又接著上次的話頭與他說起了沈青阮的事。
從她口中聽來,除卻渡口被封一事的料理善后,沈府的日常生意往來也都被他這個沈家大公子接手過來。
他這些年雖然身在京都,但對西南這邊的大小事宜都如數(shù)家珍。那兩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二老爺和三老爺見他回來,也都當(dāng)起了甩手掌柜,將大大小小的事全都丟給了他。
除卻正在運(yùn)營的生意,等著他的還有連篇累牘陳谷子爛芝麻的舊賬。不過幾日,他下頜上的骨線又料峭了好些。
晚點時分他照例都在前廳忙碌,凌蕭便獨自在院中用飯。今日眼看著便要過晚,他以為還是由丫鬟將飯食送來,卻不料等來了趙菁蕪。
“凌公子,我替青阮哥哥來傳話,請你一道去前廳用飯。”這幾日她與凌蕭混得熟了些,眉眼間的笑意又深了一層。
“去前廳用飯?”凌蕭確認(rèn)了一下。
趙菁蕪點點頭:“二老爺和三老爺也會出席,還有陳大人和沈......沈大人。”
“忽然這么隆重,可是有事要商議?”凌蕭問。
“是呀,”趙菁蕪抿唇一笑,雙頰上竟然飛起了紅霞,“寒表兄將沈家姑姑的靈柩送回來了,送靈的隊伍已經(jīng)到了房縣,明日就能登陸虞州。”
寒氏月?是啊,他怎么忘了。沈潯雖嫁入東陵氏月一族,但她的身份特殊,入土后自然要認(rèn)祖歸宗。
只是聯(lián)想到二十日后的千觴節(jié),他心里又糾結(jié)了起來,不知道在這場角力之中,一向以文壯避世著稱的東陵國又會扮演何種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