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2號床可以出院了,師姐?!苯话鄷r宅在護士站的謝勰看著檢查單,對一旁正和護士聊天的師姐說道,上面各項指標都正常。師姐回過頭:“你剛才說什么?哦,2號床啊,他自己不愿意出院,想住就住著唄?!敝x勰是個菜鳥新手,乍一聽還有在VIP病床上賴著不走的,頗有興致地追問道:“啊,這是嫌錢多,燒錢玩兒嗎?”師姐嬌俏地翻了個白眼:“又不需要他付錢,他是國家電網的,住院全報?!备芫x勰再次發(fā)問:“那他怎么不去綜合干部樓?”“級別不夠?!睅熃愫喍痰卣f了一句,繼續(xù)自己的聊天事業(yè)。
所謂的VIP病房,不外乎單間單床外帶真皮沙發(fā),一應電器齊全,當做略昂貴的賓館是合乎標準的。至于多余的治療投入則并不存在,醫(yī)生們一視同仁,除了偶爾有教授、院長打招呼甚至陪同的患者外。至于傳說中的綜合樓,被謝勰他們戲稱“干部樓”——不同醫(yī)院有不同稱呼,實際就是干部病房(含高干病房),謝勰之流是無緣得見的。
對于這樣的“特權階級”,謝勰頗感矛盾,到了一定年齡才懂得任何事情都要多面看。中國社會截然不同的制度注定了社會群體分為兩類,一類以人民為主導受嚴格監(jiān)管,一類以個人為主導按法律泛管。國家頻頻有大舉措,其中資金來源于稅收,更具體一點大部分來源于前者;各種組織兢兢業(yè)業(yè)為人民服務,其中主力還是前者。后者承擔著一定的社會責任,但其本質是以個人創(chuàng)收為核心,故而誕生出一系列富豪排行榜。從這個角度看,前者享有一定特權和更好的福利無可厚非。
但2號床這位就有些過分了,每每跟著教授查房路過,教授總是親切地打了聲招呼然后扭頭便走。沒什么可問的,“患者”躺在床上自顧自地上網,口渴了吃點水果,餓了就點餐,躺煩了下床溜溜腿。天天有家屬陪同,神清氣爽談不上,至少肢體康健。倘若真有腹痛腹瀉,也許自己作的可能性更大。
查完房教授又走了,三十三個患者就這么扔在師姐和謝勰身上。寫病歷有些麻木了,謝勰頗有些怨懟地對師姐說道:“為什么醫(yī)院不多招些醫(yī)生?還有,教授就不能多花點時間在病人身上?”師姐無話可說,謝勰也不會有答案。
針對第一個問題,有同學笑稱:“如果我當院長,我也不招。有那么多的進修醫(yī)生、規(guī)培醫(yī)生,還有大半年源源不斷的實習生,省錢省力省心,為什么要招人?徒增人力成本嘛。”或者這是另一個問題,中國缺醫(yī)生嗎?問十個人九個回答:缺。實際按國家統(tǒng)計局公布信息,單就2019年醫(yī)療衛(wèi)生機構診療次數(shù)87.2億次,其中醫(yī)院診療次數(shù)38.42億次,而執(zhí)業(yè)醫(yī)師數(shù)321.05萬人,含助理醫(yī)師386.69萬人,如此一來醫(yī)療機構平均每人每天接診7人左右。萬事怕平均,缺醫(yī)生究竟是絕對人數(shù)不足導致的實缺還是分布不均導致的虛缺,需要實事求是的看待。換個問題,中國缺醫(yī)學生嗎?不知道,因為沒有可信數(shù)據(jù),但如今醫(yī)生招聘條件水漲船高是不爭的事實——本科(臨床專業(yè),下同)沒人要,科碩看情況,專碩四證合一去二甲,博士帶著發(fā)表文獻去三甲,知名三甲只要海歸,以上各類關系戶另算。
針對后一個問題也可以模糊回答,門診一次腸鏡300元左右,平均半小時一臺(實際約10分鐘),醫(yī)生工作按8小時計算(實際遠超8小時),6個工作臺同時進行,單日單項毛收入28800元,科室在這項檢查上年入千萬不是問題。況且這里不缺患者,預約檢查需排隊,隨便一個腹痛找到醫(yī)院二話不說就是腸鏡。到了年末,這就是醫(yī)生分錢的事兒了。教授還有實驗經費,還有課程費,靈活點的還有副業(yè),整日坐辦公室陪患者干啥?出去創(chuàng)收不好嗎?
大眾總是拿國外醫(yī)生的高收入和低工作量同國內比,不同制度下如何存在可比性?再者說國內醫(yī)生實際收入有下限沒上限,而工作量有上限沒下限。均值比較猶如杰夫·貝佐斯(1846億美元)挎著New Shepard的招牌攤平了多少個尼日爾、布隆迪,這是明明白白地欺負人。底層醫(yī)生過五關斬六將熬日子想離職,上層醫(yī)生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名利雙收,這個從底層到上層的過程俗稱“熬出頭”。其次,對于國外每一次診療最終的收費,醫(yī)生都要和保險專業(yè)人士討價還價,而且接診時沒和患者深談半小時以上,全過程各項檢查的必要性都未必講得清楚。由此看來,國內醫(yī)生的服務質量在國外普遍連腳跟都立不穩(wěn),被投訴算輕的。
更可怕的在于,一些甘愿坐冷板凳陪患者的醫(yī)生被同行排擠,同行覺得他們創(chuàng)造不了“價值”還分攤收益,或者不求上進混日子;還有另一些人花不到五分鐘確診一位患者且不論對錯,久而久之萌生出了一種“診斷so easy”的錯覺,此時讓醫(yī)生多交流他們反而覺得浪費時間無話可談。各有各的荒唐,不怕當下之中國醫(yī)療服務做不到盡善盡美,就怕不遠的未來存在優(yōu)化醫(yī)療服務的時機卻無人問津。有時謝勰覺得,路走慢了不要緊,有朝一日總會走到,唯恐路走偏了,離希望越走越遠。
以結核病診斷為例,從癥狀到影像學檢查再到實驗室檢查都不顯著,因而診斷難度極大,多少醫(yī)生在非典型結核病診斷的當口將患者推給了“結防所(結核病防治所)”,或者索性憑“推理”診治,如此一來更不用說后續(xù)結核分枝桿菌的準確分型以及精準治療。再如輸尿管結石,多少醫(yī)生“碎碎平安”,對于排出的結石渣滓不加以分析確定是草酸鈣、碳酸鈣、磷酸鎂銨、尿酸還是胱氨酸等等,如此一來,如何指導預防并根除病因。難道要效仿如今之某些生產制造業(yè)?集體降低產品質量,自然削減使用年限,提高產品更換頻率。
穿著不再嶄新的白大褂,謝勰依舊保持著對它的熱愛,但他已不再回憶那首千年前的誓言——······我愿盡余之能力與判斷力所及,遵守為病家謀利益之信條,并檢束一切墮落及害人行為,我不得將危害藥品給與他人,并不作此項之指導,雖然人請求亦必不與之。尤不為婦人施墮胎手術。我愿以此純潔與神圣之精神終身執(zhí)行我職務。凡患結石者,我不施手術,此則有待于專家為之?!ぁぁぁぁぁで铱辞О倌旰?,論今日之醫(yī)學孰是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