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美林轉身準備離去,她心中若有所思,步伐不禁慢了許多,當她手觸到房門的一瞬,終于想通了一些事情。
如她所說,她曾經(jīng)數(shù)次進入雪嶺核心,那雄偉壯觀的萬神殿雖然咫尺在望,卻總是可望而不可及,。
她并不懼怕那里的經(jīng)年兇獸,然而,卻總是無法觸碰到神殿的一磚一瓦,為什么呢?
這問題她思索了許多年,終于不得不承認,憑他一個人的力量,永遠也無法進入神殿。
她不能進入神殿,當然無法拿出畫卷,于是過了許多年也無法死去。
身處從時間和空間的維度上講都堪稱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卻始終無法耗盡生命,那種滲透進血液的痛苦絕望令她至今想來都忍不住發(fā)顫。
她手指微抖,忽然從房門上縮回,轉身又看徐子衣,再次露出笑顏,說道:“但或許我們可以互相幫助?!?p> 徐子衣回以燦爛的笑容,對他來說,顧美林的神秘程度并不亞于汀蘭師傅和小南。
而一個根深蒂固的成見已經(jīng)在他腦海里扎根,那便是:越是神秘的人也會越厲害。
所以他相信若能得到顧美林的幫助,必然能增加許多成功的把握。
至于在面對畫卷時兩個人將會成為對手的情況,那不是現(xiàn)在需要考慮的問題,畢竟他們得先進入萬神殿才行!
于是,徐子衣誠懇地點頭,笑得空前天真無邪。
顧美林打開房門,對守在問外的衛(wèi)士道:“給我準備一輛馬車?!?p> 作為備受大國主青睞的獵人隊長,顧美林在鐘氏后院擁有超然的地位。
雖然無法如戴亭暮一樣調動衛(wèi)隊,更無法如鐘鼎盛一樣令甘沐霖垂首恭敬,但出門有豪華馬車代步的待遇卻是毋庸置疑的。
徐子衣并未等待太久,衛(wèi)士便已將馬車準備好,顧美林道:“帶你去看一樣東西?!?p> 徐子衣跟著顧美林沒頭沒腦地進入馬車,那車夫二話不說驅車便走。
碾壓著平整光潔的石墁地,馬車一路走出王庭,繼而折身向北,直至離開大明城,一路上竟無人阻攔。
第一次和一個近乎陌生的女孩同坐一個車廂,徐子衣不免有些局促,一雙眼睛四下觀望卻無處安置,偶爾與顧美林四目相對,也只是靦腆一笑慌忙錯開。
“記得我說過的嗎,這個世界的動物都在使自己向人類靠近?”似是有意要打破沉默,顧美林終于開口說話:“進化論在這個世界完全不適用?!?p> 徐子衣不懂何為“進化論”,但出于禮貌的回應,隨口問道:“聽起來還有其他世界,在別的世界那東西是適用的?!?p> “是的。”顧美林毫不猶豫地說道:“比如臨風秘境,還有水之彼岸?!?p> 徐子衣又問:“斑音人來自臨風秘境,那么還有誰來自水之彼岸?”
顧美林簡潔說道:“我。”
面對徐子衣茫然的目光,她無比清晰地補充道:“我來自水之彼岸。”
徐子衣忍不住身子后仰,脊背緊貼著車廂,試探問道:“所以,你也不是人類?”
顧美林淡淡而笑,說道:“我當然是人,如假包換的人?!?p> 徐子衣發(fā)覺眼前這個小姑娘帶給自己的震驚實在是一浪高過一浪,有些應接不暇的錯覺。
他快速整理煩亂的思緒,繼續(xù)問道:“那是怎樣一個世界,你為什么跟我說這些?”
顧美林道:“那是一個被小麥、玉米馴化的世界,那里的人不需要依靠打獵為生、也不需要修行,沒有什么聚氣態(tài)、超越態(tài)之分,也因此,他們發(fā)展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力量使自己變強,我們稱之為‘科技’?!?p> 說話間,顧美林眼神迷離,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青蔥的少女時代,同學們的笑容那么燦爛,那天空湛藍如水,到處洋溢著青春的氣息,而那時的她,正是花一樣的年齡。
徐子衣道:“那一定是個很美好的世界?!?p> 他從她的眼眸里看出沉醉的光芒,那是一種只有他與靈毓互視時,才能從對方眼中看出的光亮。
所以他理解了,那是一種熱烈的愛。
顧美林收攏思緒,繼續(xù)說道:“我初到這個世界時,語言不通、文字不通,完全無法與人交流,我手里所有的,只是這個世界的一本字典,我嘗試依靠字典去理解這里的文字。
“比如當我嘗試理解‘水’這個概念時,字典給出的解釋是‘無色無味的透明液體’,在這個解釋里出現(xiàn)更多我無法理解的概念,‘無’、‘色’、‘味’、‘透明’、‘液體’,當我繼續(xù)理解其中的任一概念時,又會衍生更多的未知概念,這未知的增加幅度幾乎呈指數(shù)增長。”
徐子衣誠懇點頭,他徹底理解了顧美林的話,比如對方的話語在他聽來便有許多詞匯無法理解,但他知道,若自己問出一個問題,便會有更多的不解接踵而至,于是他謹慎地選擇沉默。
顧美林繼續(xù)說道:“后來我意識到,在這樣一個語言體系內部,我終究是無法理解他們。
“我必須找到一個游離于體系之外的、不言自明的真理,去解釋幾個基礎的概念,再用這些被解釋了的概念去解釋其他的語言詞匯。”
徐子衣問道:“你找到了嗎?”
隨后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問題有些多余,她當然是找到了,不然兩個人怎能交流?
然而顧美林輕嘆一聲,說道:“那個真理,直到最近才找到?!?p> 那馬車出了大明城便一路向北,從一座跨河小橋上越過濁九河,繼續(xù)向北,直至來到一處連綿起伏的山腳下。
顧美林下車,對那駕車的車夫囑咐幾句,便攜著徐子衣向深山走去。
那車夫是個啞巴,但是個稱職的車夫,顧美林叫他在原地等待,他便真的站在那里動也不動一下,任由黃昏的薄暮鋪天蓋地壓降下來。
顧美林和徐子衣沿著山坳又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直至天色漸漸有些混黑。
兩個人沿著一條河流逆流而行,徐子衣終于有些按耐不住,問道:“你要帶我去那哪里?”
顧美林并不回頭,仍不停步,答道:“一個隱秘的地方,到了這里,我所有的秘密便都被你知曉了?!?p> 那小溪自山巖峭壁的溶洞中流出,兩人逆流進入溶洞,那溶洞極為巨大,內部空間更為廣闊。
其時天色已十分黯淡,溶洞內部更加昏暗目不能視。
顧美林隨手揚起,兩側洞壁上的火把隨即點燃,一團團光亮驟然涌起,顯然這些火把是早已準備好的。
緊接著,一個巨大的黑影赫然矗立在兩人眼前。
那黑影隱沒于溶洞內部的黑暗,然而借著點點火光,卻又無比清晰地呈現(xiàn)出輪廓。
顧美林指著那巨大黑影介紹道:“北臨空號戰(zhàn)列飛船,外形結構依照氣動布局設計,所有零件都經(jīng)過有限元分析,簡單地說:它是目前整個東陸和西陸速度最快、最優(yōu)秀的一艘飛船?!?p> 徐子衣當然無法理解何為“氣動布局設計”,何又為“有限元分析”。
但權當那是很厲害的東西,自從知道眼前的姑娘來自水之彼岸,對于她的一切不理解,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但他注意到這艘北臨空號的外形與自己所見的任何一艘飛船都有所不同。
它像少女的婀娜身姿,流暢、簡潔、略帶一絲誘惑,不似其他戰(zhàn)列飛船那般剛硬逼人。
注視了許久許久,徐子衣問道:“它能用來做什么?”
顧美林以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道:“它是當今世界上速度最快的飛船,它的用途當然無窮無盡?!?p> 遂又問道:“你所知的飛船最快能飛到多少?”
徐子衣側頭沉思,想到曾正文可算是船員里少有的天才,他一日一夜可以飛行上萬里,那已是他所見的快的速度了,于是說道:“最快的飛船可以日行萬里?!?p> 顧美林點頭,說道:“時速三百公里,這在我們的世界里是很一般的速度,只能算中等?!?p> 不等徐子衣的詫異神色有所變化,顧美林又道:“這個世界的人不懂物理,更加不知道流體動力學,所以速度達到一定程度后空氣阻力反而成為最大的障礙?!?p> 對于顧美林的一席話,徐子衣理所當然地仍舊不懂。
但不懂沒關系,這不是他所關心的重點,他撥開重重迷霧,問出最為核心的問題:“這艘飛船可以有多快?”
“斑音人的速度接近音速,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艘飛船可以追得上?!鳖櫭懒謭远ǖ卣f道:“而北臨空號可以超越音速?!?p> 徐子衣將一口氣憋在嘴里,使得兩腮微微鼓起,凝視那巨大的北臨空號半晌,仍舊滿臉的困惑表情,問道:“可是,我們?yōu)槭裁匆钒咭羧耍俊?p> 顧美林說道:“為了完成使命,我們必須要最快、最強?!?p> 她說話時的神情如此堅毅果決,令到徐子衣由衷地相信為了完成使命,她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據(jù)我所知,有大量的斑音人也在向雪嶺核心進發(fā),很快我們就會相遇?!鳖櫭懒钟值?,隨后意味深長地注視徐子衣。
巖壁上的火把在她眸子里映出閃爍的光點,仿佛幽邃夜空中的一點明星,她繼續(xù)說道:“或許你可以解釋一下,為什么那只斑音人來找你?!?p> 徐子衣注意到顧美林用“那只”來形容斑音人,隨后搖頭道:“我不知道?!?p> 面對顧美林投來的懷疑目光,又補充道:“我真的不知道,但那斑音人說‘天空破了’,‘大家都死了’,‘人死了’?!?p> 隨后將在翡麗酒店給斑音人看書的經(jīng)過仔細敘說一遍,說得很誠懇、毫無保留。
顧美林默不作聲地凝聽,自始至終沒有打斷他的話。
“我對那個斑音人一無所知,而且我可以保證,她也不認識我,至于她為什么找我,又為什么對我說那些話,我是真的不知道。”想到那個斑音人忽男忽女,徐子衣甚至不知道該用“他”還是“她”去指代那個東西,甚至不確定那到底是不是人。
顧美林沉默了許久許久,幽幽說道:“我相信你說的話,也相信那只斑音人的話,至于其中的原因,我想只有到雪嶺核心才能解答?!?p> 徐子衣不知道的是,在他昏迷的當天,帝國的第二位王子,也就是鐘靈毓的哥哥,鐘鼎盛的弟弟鐘鳴盛從安魂嶺回歸,帶回了關于斑音人的另一則消息。
王庭上下都欣喜于鐘鳴盛的平安歸來,所以沒有人注意到徐子衣與顧美林外出。
徐子衣回到王庭,重新躺回床上,心里盤算著即將來臨的面對大國主的“審判”。
忽然“啊”的一聲,想起來那個所謂的大國主是靈毓的父親,明天若能見國主,是不是也可以見到真實的鐘靈毓?
他在夢境里與靈毓的相見和現(xiàn)實中的相遇完全是兩種光景,夢境里的靈毓對自己千依百順,而現(xiàn)實里的她卻與自己形同陌路。
想到這里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煩惱,蠻不是滋味,一時竟有些彷徨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