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各自忙碌的第五隊再次聚首沅陵城,他們接了一個新任務。
這個任務是辰州刺史劉言親自相邀,由辰州團練副使朱全琇主事。根據朱全琇介紹,任務地點很近,就在沅陵三大水驛的中段、北溶驛。
劉言身為刺史,其實還有另一個身份,就是辰州團練使。
團練使有兩個級別,一個是都團練使,一般由節(jié)度使兼任;再就是該節(jié)度下各州的刺史們了,他們可以在非常時期征召當地的百姓組成一支武裝力量。
五溪在大唐時也曾設團練使,史載,大歷四年(769年)置辰巫溪錦業(yè)五州團練守捉觀察處置使,治辰州。
當然,這不是常備軍,屬于民兵組織,兵士來自當地,一般叫做團結兵、土團兵,入宋后叫作鄉(xiāng)兵。
團結兵的作用是擔當軍隊的輔助,多活躍于亂世之中,比如安史之亂和黃巢起義,以及五代十國等時期。相比于官軍、健兒,團結兵沒有軍籍,也不能帶家屬,甚至要像花木蘭一樣自帶武器裝備,好處是可以免除賦稅。他們農忙當農民,農閑搞訓練,還要接受考核。
所以相應的,團結兵的戰(zhàn)力是比較低的。像當日黃巢要沿著廣西的靈渠,過三湘,走湘江北上進攻湖南時,擔任諸道行營都統(tǒng)的宰相王鐸來到湖北。他奏請任命中唐名將李晟之后李系擔任湖南觀察使,指揮五萬精兵和長沙土團兵,計劃把黃巢堵在嶺南。結果,嘩啦啦,黃巢乘竹筏而來,長沙城像紙糊的一樣,一下子就丟了。眼見他們打完潭州又攻陷澧州,準備打江陵,王鐸嚇得立刻逃到了襄陽。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團結兵就真的籍籍無名。像孫儒和馬殷那支七千人部隊,就自稱土團白條軍,殺得淮南一帶是血流成河,連自古繁華的揚州也成了焦土。而同期在湖南常德,雷滿就是自己組建了一支土團軍起家,最后得封武貞軍節(jié)度使、大唐郡王。
那么,劉言為什么找上了第五隊呢?因為茶葉,因為碣灘茶。
茶葉對馬楚的貢獻可以說非常之大,簡直是馬楚建國強軍的強心劑。實際上整個江南都產茶,尤其四川、江浙和福建的茶葉,無論數量還是質量,比湖南還厲害。
單以貢品級別的好茶來說,這會兒像南唐的宜興紫筍、西山白露;西蜀的蒙頂甘露、昌明玉液;吳越的顧渚紫筍、鳩坑團茶;荊南的江陵南木、松滋碧澗;閩國的方山露芽、柏巖茶;南漢的竹茶、西鄉(xiāng),沒誰比湖南茶差。
但是,他們沒有高郁。
高郁除了給馬殷定國策,抱中朝大腿以換爵位、以荊南為屏障隔絕中朝窺視、嫁二女與南漢和吳越聯姻以對抗和包圍吳國、南唐,他還說服馬殷,出臺了幾個經濟政策,便立時讓膽戰(zhàn)心驚的馬殷和馬楚,局面為之一新。
首先,地方政權都喜歡設卡收費、賦稅多如牛毛。典型的像南唐,有次其他地方都下雨,唯獨南京不下,李昪就好奇了,問這是什么原因呢?他手下的音樂部長大膽回答道,雨怕抽稅不敢進京啊。這部長是牛人,名叫申漸高,所以明朝湯顯祖有詩云,“當知雨亦愁抽稅,笑語江南申漸高。”
荊南更不用說,從湖南去開封的路上,至少六七道關卡收稅。甚至荊南還經常劫道,一般是搶貢品,有時候還搶人,所以荊南高氏,人送外號“高無賴”。
高郁卻相反,他建議取消關卡稅,準確說,就是取消行稅。這行稅在北宋是百分之二,可以說是一筆大收入了。馬楚取消這關市之征后,果然,消息一傳出,天下的商人蜂擁而來。
其次,行稅固然取消了,還有住稅,也就是針對坐賈的;或者你免關稅進了湖南城,但想在城里賣東西,就要交住稅。這個更高,百分之三。
高郁又想主意,鑄錢。他鑄了一個天策府寶系列,一小部分是珍品銅錢,大部分是賤金屬的鉛錢和鐵錢。鐵、銅和鉛的面值,呈一個類似元、角、分的結構。
他的辦法是城外允許用銅錢,但是城內交易必須用這種鉛鐵錢。用賤金屬去和貴金屬兌換,這是劣幣驅逐良幣,本身已經從大家身上賺了一筆;然后外地商人做完生意要回去,他拿馬楚這鉛鐵錢有什么用?不如帶點湖南土特產回去,于是馬楚的商品又銷售出去了。
還有,為了刺激經濟,高郁又反其道而行,促進了紡織業(yè)。自兩稅法以來,各政權都喜歡收貨幣,高郁則讓湖南人大肆養(yǎng)蠶織布,交稅必須用布匹。
最后,就是茶葉的生產和貿易了。從生產來說,允許老百姓自由種茶、采茶和賣茶。你愛賣給誰就賣誰,官府只收交易稅,賣的,買的,官府兩頭收錢。它又專門設邸店,大肆低價收購茶葉,你茶葉質量一般,官府也收。然后,馬楚有了茶葉就快步走出去,在湖北和河南等地開連鎖店專賣。
這個很厲害的,像到了北宋后,是禁止茶農與茶商直接交易的,所有茶葉必須賣給國家,再由國家賣給茶商,最后由茶商零售到老百姓手中,主要原因就是茶葉利潤太高了。
所以,高郁的措施見效非???,史載都是百萬、萬萬錢的收入,馬楚簡直經濟騰飛了。而且,除了錢,茶葉還能換回馬匹等軍用物資。
當然,眼見馬楚這么搞,大家也山寨其模式,但是效果不大。比如楊行密也派人去河南賣茶葉,問題是他和朱溫是對頭,并不是小弟,大家沒有關貿協定,所以茶葉幾下就被沒收了。
其他也抱大腿的,數量卻有限,一般都是三五萬斤的量,而馬楚卻是保持每年上貢二十五萬斤。吳越和馬楚的進貢數量差不多,但它卻沒有這么強的連鎖外銷模式,八床主人的名頭不是白叫的。
這上貢當然不是白送,它除了是一種政治態(tài)度,表示承認你是老大;也是一種經濟貿易,你收了茶葉后可以打個折扣、用別的東西打發(fā)他,白拿肯定不行。
像大唐萬國來朝,為什么萬國都來?當然是賞賜的東西遠超他的貢品。那些賞賜,有的能穩(wěn)定你在國內的地位,有的包含那時代最頂尖的科技,沒好處誰給你進貢?所以大唐打造的,才真的是一個自由貿易體系,還有大東亞的共榮圈。
因此,面對馬楚這種政治與經濟捆綁和開放式的戰(zhàn)略,蜀國干脆找西蕃和黨項人賣茶葉去了,也賺了不少。而南唐,則找契丹人交易去了。
茶葉的生產和貿易在馬楚很重要,而馬楚的茶,茶出潭、岳、辰、澧,又以衡山研膏和辰州含膏為上上之選。膏是茶葉的精華,研膏且不論,含膏之中,以邕湖茶(洞庭君山)和碣灘茶為精品。
碣灘村,屬于辰河三水驛的北溶水驛、北溶鄉(xiāng)。辰河,是沅水流經辰州轄區(qū)的一種不成文的稱呼,事實上像后來的辰河高腔就遍及五溪,并不僅限于辰州幾個縣。
北溶鄉(xiāng)這一帶正好是武陵山脈與雪峰山脈兩強相遇、狹路相逢之處,二者對沖,就像武者拳打腳踢、拳拳入肉,所以會出現U字與幾字型的大彎道,沅水至此變得最為兇險、桀驁不馴,且除了露出水面的礁石,還密布暗礁,不知曾吞噬多少人命與財產。
方者謂之碑,圓者謂之碣。碣灘,說的就是這一處灘頭里的礁石聳立如碣。曹操征服烏桓后,東臨碣石,以觀滄海,那是一座石山。沅陵碣灘,則是一處灘頭和礁石,如龍泉所說,于此可觀水勢。
與上游的辰沅水驛和下面的青浪灘相比,北溶鄉(xiāng)正處于彎道之尾,常年云山霧罩而又陽光充足,真是天生一個長茶處、無限靈機在灘頭,于是湘西多了一處國家級地標產品,唐代時碣灘茶就是貢品。
當然,也因為三水驛這一段太兇險,據說明朝時大力修陸驛,就把碣灘這里的老茶樹移栽到官莊、界亭驛一帶。所以自那以后,碣灘茶已經不獨屬于北溶鄉(xiāng)特產。大概是日本遣唐使在唐代就曾喝過碣灘茶,建國后,田中角榮還主動向周公夸贊碣灘茶是中日友好之茶。
既是貢品級別的茶,當然碣灘茶就屬于嚴加監(jiān)控的官家茶園,這里既設有榷茶使負責管理,也關系到刺史劉言的政績。
團練使比防御使級別略高,下設副使、判官、巡官和衙推各一人。朱全琇三十歲左右就擔當副使,顯然深得劉言信任。
他是純粹的武將,帶著一百團結兵和第五隊登船直奔北溶鄉(xiāng)。
張?zhí)摪讍柕溃骸叭鐚④娝f,茶園既有榷茶使,為何外流還如此嚴重,乃至為盜賊所覷?”
朱全琇拱手道:“道長有所不知,這北溶鄉(xiāng)除了官家貢茶院的茶質量上乘,其余鄉(xiāng)民自種的茶,其實也不賴。茶農打著碣灘茶的牌子對外銷售,只要他交稅,是沒有辦法禁止的。
因此,每到采摘之時,茶山上便熱鬧非凡。這茶農用茶葉換珠寶和布帛,人人都是披金戴銀、身穿綾羅綢緞哩。
這倒也沒什么,關鍵是有些盜賊也混在其中,拿打劫來的珠寶首飾換茶葉,換了茶后,再把茶葉賣出,這么一來回,他的贓物便洗白了?!?p> 一般來說,普通茶農賣茶,會去集市或草市賣,商人來茶山收購,則有牙人參與交易。馬楚雖說放開生產與交易,但也不能讓你逃了稅去。或者說,逃稅交易便是私茶,罪名很重,不下于私鹽。
大唐宰相裴休有沙門宰相之稱,不僅自己的墳埋在湖南寧鄉(xiāng)的溈仰宗祖庭,據說還把兒子送去出家,亦即金山寺的一代祖師法海和尚、民間傳說鎮(zhèn)壓白娘子的那位。
他長期擔任鹽鐵轉運使,整頓茶稅,曾在茶法中說到:私膏三犯皆三百斤乃論死;長行群旅茶雖少皆死;雇載三犯至五百斤,居舍儈保四犯至千斤者皆死;園戶私膏百斤以上杖脊,三犯加重徭。
像桃源觀和龍興寺都是大地主,名下的茶山都有好幾處,出家人更是飲茶的主力。你自己喝沒問題,可是若要偷偷出售,超過一百斤就算販私茶了。
眾人聽得明白,這一趟,原來是遇到大盜了,團結兵都拿不下,讓他們來抓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