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的一天,桃源觀的八大執(zhí)事來到監(jiān)院蒲方甲的寮房,進行算會。
所謂算會,亦即道觀的年度財務收支會議。這本是一次例會,但是,意外發(fā)生了。
賬房道士拿起手中的牒紙,向大家展示道:“這一份算會牒,上面有十多名常住的簽名,請諸位道友先看看。”
按照叢林規(guī)矩,觀內(nèi)一草一木都是天下道士的共同財產(chǎn),所以只要是在桃源觀常住的,都有權(quán)查賬。常住,包括道士,也包括了所有財物,比如大殿,也叫常住。
真要說起來,很多古人是一直在堅持建設兩型社會和生態(tài)文明的。所謂兩型,也就是資源節(jié)約型和環(huán)境友好型,這是中國在大約2005年成為世界碳排放量第一后才推出來的戰(zhàn)略選擇。因此人們開始知道,氣候異常全球變暖和建立社會生態(tài)型國家意味著什么。
而古人,尤其是叢林,顯然早就這樣做了。所謂叢林,大片的草連在一起就是叢,大片的樹木連在一起就是林,它們和出家人一樣,都被稱為常住。
就好比一個人再窮,窮得兜里沒有一毛錢了,但我還有自己的房子和土地。我有住處,又只要這土地還沒有被毒化,可以種出健康的糧食,甚至這房子和土地都隨時能夠變成現(xiàn)金,那我怕什么呢?一句話,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大家發(fā)現(xiàn),生態(tài)文明,才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核心內(nèi)容。
反之,盡管你手上大把的美元,假設美元發(fā)生通脹開始崩潰,那高通脹下,實體經(jīng)濟是沒辦法展開生產(chǎn)的,你工廠再多也沒用,你房子再多也只需一張床,你的錢變成了紙,你的資源也早已枯竭,耕地沒了,山水都已經(jīng)污染,你能怎么辦呢?除了自殺,便是出門殺人,發(fā)動戰(zhàn)爭去搶了。但是,如果全球都和你一個樣沒得搶呢?game over,文明終結(jié)。
這是題外話,且說叢林中管理財務的兩個職務,準確來說,一個叫直歲道士,直,就是值,這一年里他輪值,相當于會計;另一個就是知庫,相當于出納。他們?nèi)绻荒苓B任,便只管一年的財務。
叢林就是這樣,即便是王芳這樣的年輕人,或者十方廟的小沙彌,也能擔任任何職務,包括財務、監(jiān)院和觀主,只要你夠格,常住們認可你。因為在叢林中,擔任執(zhí)事,不只是權(quán)利,也是一種服務大眾的義務。
這個規(guī)矩在座幾人當然都清楚,也不以為怪,隨意地掃了一眼。
不想,賬房道士卻又嘆道:“諸位可能沒有看清楚,去年道觀的收入又下滑了?!?p> 蒲方甲和其他幾個道士頓時大驚,紛紛道:“前年也說下滑,怎么去年又下滑了?是不是哪里搞錯了??!?p> 蒲方甲皺眉道:“多名常住簽名,就不會是計算上的錯誤。那么,你們能具體說說是哪些原因嗎?”
賬房道士回道:“原因很多,涉及到方方面面。而且,聽說很多常住對此頗有微辭,觀中可謂人心浮動。貧道覺得,要想平息此事,恐怕要召集更多的執(zhí)事一起相商?!?p> 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其他執(zhí)事和蒲方甲頓覺不妙,于是有的拿起算會牒仔細看了起來,有的則沉思不已。最后,蒲方甲同意大家的意見,先把此事先報告丁君寶和三都五主。
不久,消息傳來,丁君寶和玉遂道表示尊重多數(shù)人的想法,而其他人則同意召開一次大型會議。
于是,三天后,蒲方甲、馬思漢、玉遂道、秦凈清、胡忠輝等四十余人齊聚大殿,一起議事。
這一次,由都管馬思漢為大家介紹情況,因為他等于是副監(jiān)院,桃源觀的一切事務鮮有超出他掌控的。
馬思漢腮邊的那一粒痣毛輕輕抖動,他神情嚴肅,沉聲道:“道觀運營,牽涉極廣,但不出一個收支平衡。貧道先說收入,再說支出。
收入有幾個大頭,首先是山林田地。
百年以來,桃源觀的基本地界是東西七里、南北九里,東邊到廝羅溪五里、西到水溪二里,南邊到障山四里,北面到沅江五里。
這只是基本地界了,此中,既有咱們獲得賜田、自己買田和信徒舍田而擴大的部分,也有被人侵占的部分。
此中變化復雜,千年田換了八百個主人,十天十夜也說不完。比如說,按照唐朝的詔令,獲得度牒的道士應該授田三十畝、女冠二十畝,但只看到馬楚賣一個度牒要二百二十貫,何時見過給咱們授過田?
所以只說收入的方式,也就是咱們怎么利用手上既有的這些山林田地。一個是自耕,除了常住們出坡,也安排了道童和一些居士去種地、種菜等,但這一塊收入畢竟有限。
主要還是租佃,把山林田地租出去收取的租金。這一部分,一些是烏頭村這樣免了賦稅的村莊;還有就是租佃給附近的農(nóng)民,甚至是逃戶了,比如車馬坊、油坊、十方客坊、碾坊、茶園、藥圃和果園等。
具體的租金諸位可以查看算會牒,因為不管是田還是園,又分上中下三等,價格都不一樣,有的一頃才十貫錢,有的二十畝就能收入十五貫,園地每畝租金也是四十到四百文不等?!?p> 馬思漢稍事休息,等大家對照著手中的牒紙查看,然后又繼續(xù)道:“佃耕確實是道觀維持生計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但也收入微薄,比如茅山派那邊的太平觀,七百三十畝常住田,每畝入租銀五錢,只能勉強糊口。
天下寺觀的收入,總的來說是,湖南不如江西、江西不如兩浙、兩浙不如閩中,大家心里要有數(shù)?!?p> 馬思漢繼續(xù)道:“接下來,收入的第二大塊,質(zhì)庫、邸店等經(jīng)營所得。
佛教和尚們,不得不承認他們善于經(jīng)營,在隋唐之前,就創(chuàng)立了寺庫,這是歷史上最早最大規(guī)模的金融機構(gòu),開典當、存錢、匯兌和拍賣業(yè)的先河。
到了隋唐,規(guī)模更大。信行法師在長安開創(chuàng)的‘無盡藏院’,更是無與倫比。而無盡藏運營的核心,是借貸。借貸模式分兩種,一種用實物抵押向寺院借錢,叫作質(zhì)舉;還有一種不需要抵押,有人作保,立下契約就可以找和尚借錢,叫作舉貸。
咱們道觀也跟著學,有自己的柜坊、質(zhì)庫、質(zhì)舍、肆鋪和寄附鋪等。老規(guī)矩,質(zhì)舉月息五分、舉貸月利率百分之九左右。這是山林田地之外,最大的一個收入來源。
此外,就是房租和各種買賣了。比如和兼濟都合作,從常德到桃源和沅陵等地,修了不少道觀。每一處道觀,房舍就有數(shù)十間。自己用不了那么多,完全可以租給商人們作商鋪。
最后,香火和經(jīng)懺。比如南岳大廟那邊,每年七八月一屆香火,道士們一年的生活費就所差無幾了。
經(jīng)懺法事的盈利更是眾所皆知,當年梁武帝為超度夫人郗氏開創(chuàng)經(jīng)懺,咱們道教的天師寶懺、文昌寶懺、太乙寶懺、血湖懺、三官懺、十王懺、觀音寶懺、三元懺、財神寶懺等,一堂經(jīng)懺少則一貫,多則百千,收入也不錯。
但是,莫看收入頗多,咱們的支出更多,下面貧道說說幾項主要支出。”
馬思漢接著道:“在隋朝之前和唐朝前期,道觀是免了賦稅。但自從兩稅法開始,直到今天,咱們一樣也要交稅,這便是山林田地這部分收入銳減之原因。
兩稅法,也就是按資產(chǎn)、據(jù)地多少來交稅,夏季五月征錢、秋季九月征谷。以中等田為例,標準是夏稅每畝四文四分、秋米八升。
也就是說,假設咱們有三百畝中等田,則最遲今年六月份,就要上繳一貫兩百文,最遲十月份,秋米要上繳二千四百升。
其次,還要交兩稅之外的附加稅,比如身丁錢。兩稅法已經(jīng)放棄了人頭稅,但如今的時代,各政權(quán)卻出臺各種附加稅。
咱們楚國還是老楚王馬殷時,就開始收取身丁錢,和尚道士也不例外。但凡二十到六十歲的成年男子,每人三斗二升。
附加稅其實還有很多了,比如省耗和羨余,也就是補償朝廷在征納糧食過程中損耗。然后還有農(nóng)器錢、酒曲錢和牛皮稅等。
農(nóng)器錢就是農(nóng)具稅,每畝一文五;造曲釀酒,每畝曲錢五文。牛皮稅是因為禁止民間買賣牛皮,耕牛死后,皮和筋骨都必須上交朝廷,朝廷付你一點點錢。
咱們第二部分生意買賣賺的錢,也因為稅收而銳減。大家熟悉的可能是茶稅和鹽稅,而做生意要交的稅,叫作商雜稅,名目繁多,茶稅不過是其中一種。哪些稅?邸店的搨地錢,還有剩茶錢、關(guān)津渡口的通過稅、交易時每貫五十文的除陌錢,等等。
總之,市稅,一般稅率是百分之二,你去市場賣幾個雞蛋都要收稅,非常亂。
以前老楚王時代還算好的,比如對那些無主閑田實行營田,五年不收租稅。對于農(nóng)民也很優(yōu)待,一年交兩斗米就行了。
現(xiàn)在呢,楚王常常派遣營田使鄧懿文去查田畝,民眾負擔不起租賦逃跑了,他也不急,說,‘只要田地在,還怕沒糧食嗎?’
從去年開始,楚王還采用了孔目官周陟的意見,在租稅之外,大縣納米兩千斛、中縣一千、小縣七百,沒米就交布帛。
這且不去管它,可即便是不算大帳,諸位道友也知道,咱們每個人平時也花費不少啊。
比如每年春秋兩季,要發(fā)兩次衣單錢,或者布帛;每個季度要給常住們襯錢(零用錢);初一十五要加菜勞眾;云水堂那邊,別人來掛單,如果要走,咱們還得送一點草鞋錢打發(fā)他。
有些開支你們看得見,比如為自己修繕宮殿,比如為百姓修路架橋,花費巨大卻也醒目。而有些開支,你們或許沒注意。
比如威儀使和僧正們上任和生辰,咱們要送禮;寺觀有三綱上任和法事邀請,咱們要送禮道喜;朗州、衡州和長沙來了大官,咱們要接待;甚至很多書生覺得桃源觀地方好,長期寄宿,咱們還不敢怠慢,沒準人家一首詩就弘揚道教了呢,但都是開支啊。。。。。?!?p> 座中四十余人聞言,無不為之感動,感慨的確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之貴。
那么,馬思漢還只是都管,可想而知監(jiān)院蒲方甲的辛苦了。不料,貼庫道士忽然拱手道:“當家和幾位首領(lǐng)執(zhí)事的辛苦,還有諸多合理的開支,咱們都是看得見的。但有些開支,請贖貧道直言,或許就是疏忽甚至失職了?!?p> 貼庫是庫頭的副手,他的話一出,頓時令人為之側(cè)目與驚疑。
馬思漢臉色一沉,問道:“你這是何意?可有證據(jù)?”
貼庫道士卻不慌不忙,拿出一個船型的銀錠,舉在手中向眾人展示,又遞給旁邊的道士,讓他們一一去看。
等到這一錠銀兩傳到蒲方甲手中時,他這才緩緩道:“諸位可曾看出問題?其實這不是真正的銀錠,而是鐵胎銀!”
鐵胎銀,顧名思義,表面是銀,里面卻是鐵,也就是假銀兩。蒲方甲運轉(zhuǎn)真氣,在銀錠上揮手一拂,果然,銀屑褪去,露出了內(nèi)里的鐵塊。
大殿一片嘩然中,這名貼庫道士沉痛道:“貧道也是前些天點檢庫房時,偶然發(fā)現(xiàn)此事,于是逐一檢查,這樣的鐵胎銀竟然有萬兩之多,還不知道在常德和其他縣城的質(zhì)庫中有多少。貧道深感失職,愿辭職謝罪?!?p>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務道士又站了起來,拱手道:“去年貧道忙于四處催討欠貸銀錢與貨物,辛苦些也無妨,但卻發(fā)現(xiàn)有些居停主人(掌柜)玩忽職守,好些抵押的東西都出現(xiàn)損壞,客人上門贖回時,爭吵不休。貧道深感力不從心,也愿意辭職?!?p> 監(jiān)修道士也跟著起身道:“這幾年觀里對兼濟都的支持是不是太大了?而兼濟都的大部分收入?yún)s又和桃源觀沒關(guān)系。貧道難以理解當家和幾位首領(lǐng)的意圖,也想辭職?!?p> 莊頭也站了出來:“這幾年馬楚的一些權(quán)貴,甚至桃源觀附近的農(nóng)家經(jīng)常侵占田地,這莊頭之職,貧道也實在有心無力。。。。。?!?p> 蒲方甲臉色鐵青,玉遂道若有所思,馬思漢不停勸告大家冷靜,胡忠輝與秦凈清一言不發(fā),大殿內(nèi)更多的是交頭接耳和一片喧嘩聲!
沒有人想到,一向法度井然的桃源觀會出現(xiàn)這一幕場景。
慢慢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蒲方甲身上。他才是當家,是桃川觀的舵手。
出人意料地,蒲方甲的臉色卻漸漸平靜,摸了摸長須,起身行禮道:“看來我弟子確實是疏忽了很多事情,上報觀主吧,我弟子愿意承擔責任,辭去監(jiān)院。
古人說,襤襤褸褸,以度朝夕,正是道人活計,我向往久矣?!?p> 玉遂道連忙制止道:“不可,你才剛剛連任,怎可又立刻辭職?傳了出去,不僅你個人的德行會遭人非議,桃源觀也會因此蒙塵。”
蒲方甲環(huán)視群道,眼見相勸的不過四五人,苦笑道:“我弟子意已決,你們商議一下,推選出新的監(jiān)院吧?!?p> 他深深一躬,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