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畫像和文集
深夜，泥巴典當二樓起居室。
“哈、哈……”柯驍竹從睡夢中驚醒，滿頭是汗，胸口漲悶，坐起身急迫地喘息著。
黑暗中，柯驍竹看著自己的手掌，恍惚間好像看到粘稠的紅褐色液體，嚇得整個人從床上摔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
“先生早上好。”謝敏雪背著書包到店門前打招呼，“小豬起床了嗎？”
晏先生坐在柜臺后面抬眼看了一下，對著謝敏雪輕輕搖頭：“驍竹今天不舒服，已經(jīng)請過假了。”
“啊……要不要緊呀，肚子痛嗎？”謝敏雪露出擔心的神情。
“我會照顧他的，你去上學吧。”晏先生并沒有直接回答。
“那好吧……”
謝敏雪在胸前握緊小拳頭，低聲說了一句“小豬，你要快點好起來哦?！彪S后就離開了。
“真是的，這丫頭喜歡亂吃東西，以為別人也只會肚子痛……”柯驍竹嘟囔的聲音從柜臺下面?zhèn)鱽?，原來他正趴在晏先生的腿上瞇著眼睛。
“你呢，又何必非要自己一個人睡？”晏先生一只手輕輕地搭在柯驍竹的額頭上，柯驍竹的腦袋好像貫了穿堂風一樣涼颼颼的，什么煩惱都被吹跑了。
“我想著自己都九歲了，該一個人獨立了，也不好意思老纏著先生你?！笨买斨耠m然舒服地想哼哼，但還是這樣說。
晏先生的神色微凝，柯驍竹前世的記憶被喚醒得越來越早，最開始只是將死之時才會依稀記起之前的事情，如今卻從剛剛懂事起那些多而亂的前世就會涌進腦海，已經(jīng)嚴重地干擾了他的正常生活。
這種懲罰，也太過殘忍了些。
“哎、哎！先生別拿開手啊，我說笑的、說笑的！我以后都乖乖跟你一起睡！”
拽著晏先生的手按在自己額頭上，柯驍竹忍不住舒服地長嘆：“先生啊，你要是開一家按摩店，保準天天爆滿。你啥都不用做，只管伸個手往人頭上一摸，哎，全好了！”
晏先生沒有接話，對著柯驍竹的太陽穴一按，疼得柯驍竹直接彈了起來。
“先生！”柯驍竹呲牙咧嘴地打算責難晏先生，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已經(jīng)不再痛了。
“叩叩。”
敲門聲響起，一個十幾歲的學生妹有些局促地站在門檻外向里面張望?？买斨駨年滔壬南ドw上溜下來，靈活地鉆出柜臺，站定在學生妹跟前：“歡迎光臨，這邊請?！?p> “嗯……那個……”學生妹臉色窘迫，不安地拽著圍在腰間的外套袖子，吞吞吐吐地不知所云。
柯驍竹正奇怪著，轉頭一看發(fā)現(xiàn)晏先生動也沒動一下，還在那端坐著，一拍腦袋：“哎呀，對不住，我誤會了。請問是問路還是找人吶？”
“對不起……我想借一下……那個，有沒有廁所呢？”學生妹越說聲音越小，下巴尖恨不得抵著胸口了。
看著學生妹的樣子，柯驍竹突然明白了什么，看了晏先生一眼：“先生，我?guī)巧?，可以吧？?p> 看見晏先生微微點了點頭，柯驍竹立即帶路：“跟著我走這邊，小心臺階。”
等兩個人上去不久，柯驍竹又慌慌張張地跑下來：“先生，借我點錢?！?p> “多少，何時歸還？”晏先生還真拿出便簽紙來。
“哎呀你真是的，我這輩子得到啥不是給你的，死了連遺產(chǎn)都是你的！”柯驍竹吐槽道，“先給我一百吧，我?guī)托」媚镔I點必需品去。”
晏先生笑了笑，從柜子里拿出一張鈔票：“回來了記得簽欠條?！?p> “好啦好啦，知道啦！”
不一會兒，柯驍竹氣喘吁吁地提著個黑色垃圾袋跑回來，沒打招呼又咚咚咚地跑上樓，聽聲音好像還腳滑了一下。
晏先生的眉尖微微一動，也沒去管樓上。大概五分鐘后，學生妹紅著臉跟在柯驍竹身后下了樓，換了一條新打底褲，手上提著黑色塑料袋。走到柜臺面前，學生妹對晏先生鞠了一躬：“謝謝老板，給您添麻煩了?！?p> “驍竹辦的，不是我。”晏先生頭都沒抬，專心整理著桌上的白條。
這話說的學生妹更尷尬了：“嗯……謝、謝謝小弟弟?！?p> 柯驍竹也挺尷尬的：“沒事……小事……”
在這尷尬的氣氛里送了客，柯驍竹長舒一口氣：“先生你……”
“簽名?！睕]等柯驍竹說完，晏先生把一疊白條釘在一起，遞給柯驍竹。
“什么東西……”柯驍竹翻著這本單詞卡一樣的欠條，“十二月水電……伙食外賣……連一年前的漢堡都記在我頭上？！”
“不是你吃的嗎？”晏先生正直地看著柯驍竹。
“是倒是……但這九份圣代不能全算我的吧，我記得謝敏雪也有份！”柯驍竹繼續(xù)大聲抗議。
“那你再找她打一份欠條?！标滔壬f給柯驍竹新的白紙。
“得了吧，誰像你一樣啊！”柯驍竹走到茶桌旁邊，啪地一聲把欠條本拍在桌子上，“行，我簽、我簽！柯驍竹……柯驍竹……柯驍竹……我的名字怎么那么難寫??！”
“你可以用字符表示，畢竟你現(xiàn)在只是個孩子?！标滔壬ㄗh道。
“那我畫個豬頭好了……唉，我是遭了什么罪非得這么埋汰自己哦……”柯驍竹含淚簽著字，“先生你怎么變成這樣了，我記得你以前沒這么小肚雞腸、摳摳索索、一毛不拔、斤斤計較吧？”
“是嗎?！标滔壬L輕云淡地回了這么一句。
柯驍竹張口剛要舉例，突然發(fā)現(xiàn)無話可說。
怎么好像……晏先生就是這么個明算賬的人?。?p> “肯定有能拯救先生你形象的歷史……讓我好好想想……”柯驍竹捏著自己的下巴，他一決定什么就會很較真兒。
咚地一下，晏先生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出柜臺，站在柯驍竹身邊用指骨尖敲了柯驍竹的腦瓜子：“別偷懶，簽完了收拾茶桌?！?p> “收拾茶桌干嘛……啊，有客人要來？”柯驍竹一下子就回過神來，客人畢竟是第一重要的，“是預定了的嗎，大概幾點？”
晏先生看了眼掛鐘：“估計，一刻鐘后吧。”
“什么等級的客人，我看看我要收拾成什么樣子。不過提前說好，要是皇帝太子的話咱們還是趕緊訂館子吧，這小破……蓬蓽可不夠人笑話的。”柯驍竹一邊話嘮一邊開始動手整理起來，但說是整理其實也不過掃掃浮灰，畢竟晏先生并不會怎么動屋里的東西，柯驍竹創(chuàng)造的垃圾也會第一時間清理。
“收拾出茶桌即可?！标滔壬圃盏亟恿艘粔厣?，插上了電水壺的插座。
“生水！先生，你居然給皇上喝生水！”柯驍竹瞠目結舌，好像已經(jīng)默認來人會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堂堂一個活了上千年的人，養(yǎng)生之道居然不學一點！你自己湊活過也就算了，也顧及一下我們凡人嬌嫩脆弱的肉體吧！”
說著，柯驍竹一把抓過甩在柜臺上的零錢，飛快地跑了出去，好像要趕著接哪邊馬上要滴下來的露水似的。
晏先生任著柯驍竹鬧，自己回到柜臺后守著開水壺閉目養(yǎng)神。這一刻好像時間都靜止了一樣，整個典當鋪里竟仿佛沒有任何活物。
直到有腳步聲靠近，晏先生也在那人出現(xiàn)在門正前時睜開了眼睛：“里面請?！?p> 再說柯驍竹，他這一趟可真是諸事不順：最近的售貨店關門了，滿大街的都是奶茶店，一直跑進商場才買到礦泉水。等他拎著兩瓶礦泉水趕回來時，晏先生已經(jīng)和人坐在茶桌前了。
“我、回來……咦，怎么是……”
“啊、呃……你好。”坐在正坐上的正是剛剛借廁所的學生妹，衣服都沒換，好像只是回到家就又折返回來。
“都說了不用還錢了……客氣什么。”柯驍竹把礦泉水往柜臺一甩，有點掃興地撓著耳朵往里走，又突然意識到晏先生出了柜臺，于是也到茶桌旁坐下，“贖東西的？”
“不、不是……”學生妹還是很緊張，總讓人擔心會不會在說話時咬到舌頭，“就是，那個……”
柯驍竹內(nèi)心嘆了口氣，把求助的目光看向晏先生，目光掃過桌面時注意到學生妹面前擺著一本書，封皮是古舊的硬紙板，上面還粘了朵布藝的小花。
“耶，這本書……”柯驍竹意外地眨了眨眼，伸手打算拿起翻開，沒想那學生妹以驚人的手速一掌拍在了書上，又攬進了自己懷里。
這霹靂一般的反應完全跟學生妹給人的印象相悖，柯驍竹都看呆了。
“這、這本書……是我的……”學生妹似乎也覺得自己反應過激，臉紅彤彤地解釋道。
“我、我沒打算搶你的……”柯驍竹那么伶牙俐齒的也被帶成小結巴了，但他反應也很快，腦袋一轉就想到了話題，“這本書很少見啊，現(xiàn)在市面上都沒有買的，我記得是個人出版的？”
“是的！你居然知道嗎？”學生妹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臉還是有些紅，但卻是滿面紅光的紅，“這是我這幾年來看過的最棒的文集，作者老師的筆下世界美的難以置信，什么體裁都難不倒她，連童話都寫的一級棒，特別是那篇給青春期女孩的小月……”
說著說著，女孩的聲音小了下去，臉上窘迫之色更甚，腦袋也低下去了。
“啊，你說的是《小月經(jīng)》吧，我知道?！笨买斨竦故呛敛唤橐?，接著學生妹的話侃侃而談，“女孩子都有的那個時期，如果沒有準備會很驚慌吧，特別還有一些很夸張的，那場景第一次見簡直能成心理陰影……不過寫成童話的話就能減輕那種沖擊，用略傷感的蛻變來描述成長，談不上科普倒也能幫助建立心理預期，我也覺得很滿意?！?p> 學生妹瞪大了眼睛看著對敏感話題侃侃而談的柯驍竹，比起害羞她也開始覺得有點不對了：“你……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
“這個嘛……我看過啊，”柯驍竹看了晏先生一眼，見他神色如常就轉移了話題，“你怎么得到這本書的，拿著這書來典當鋪是想當?shù)魡幔俊?p> 學生妹還是將信將疑的，看了一眼手里的書，猶豫地開口：“這本書是我收拾我媽媽老家舊物的時候翻到的，她說她媽媽小的時候就看著這個長大的。作者老師是我媽媽的媽媽的媽媽的同事，本來是寫給她自己的孩子的，但是那個孩子……好像是難產(chǎn)死掉了，結果這本書也沒出版。我媽媽……我姥姥的媽媽總去看望作者老師，無意間看見后覺得這本書特別好，就勸她出版，但好像最終還是沒同意，只印了一本給我姥姥……太姥姥。后來太姥姥工作調動，作者老師怎么樣我也不知道了，但這本書……真的好可惜啊……”
“還好吧，就是一時間沒有想開，沒走出來而已。”柯驍竹吊兒郎當?shù)乜吭谝伪成下N著腿，區(qū)區(qū)幾輩子的噩夢而已，多大點事兒，“后來說不定人過的也很好，還能去旅游呢?！?p> “你、你……你懂什么，一個媽媽沒有了自己的孩子，還失去了自己的夢想和前途……！”學生妹激動地站起來，紅著眼怒斥柯驍竹，“她什么都沒有了，你這種小孩子是不會明白的！”
“哎喲喲……”柯驍竹差點被嚇得后翻過去，這學生妹每次爆發(fā)都在他意料之外，“我說你怎么比本人還激動呢？”
“你又不是作者老師，你知道什么！”
“你也不是啊。”
“但是我理解呀，她把自己都寫在文字里了！”學生妹毫不落下風地回擊，“而且我也是女孩子，我比你更理解！”
兩人爭吵間，晏先生不知什么時候離了席，在兩人互瞪的時候拿著一樣東西回來，放在了他們的眼皮底下。
“這是……”學生妹莫名其妙地拿起那個相框，柯驍竹眉毛稍微皺了一下，但很快舒展了開來，有些無奈地看了晏先生一眼。
是一張裱在相框里的、并不怎么講究的簡筆畫，寥寥數(shù)筆就勾勒出一個女人明媚的笑顏。從眼部、額頭的線條和嘴角的陰影，能看得出來這個女人年歲已大，神色也有些憔悴。作為畫布的紙好像是從速寫本上撕下來的一頁，有輕微的折印和不規(guī)整的撕痕。
學生妹看了好一會兒，也沒看明白這畫有什么特殊的，疑惑地看向晏先生?？买斨裢兄掳偷溃骸澳惴^來看看?！?p> “某某年某月于南方小島，贈愛妻……作者老師？！”學生妹吃驚地來回翻看著相框，“這是作者老師的丈夫畫的她嗎？作者老師也有提到過她的丈夫，原來真的很會畫畫呀。哇……畫的真好，真幸福啊……”
居然這就滿足了嗎，柯驍竹長嘆一口氣：“重點是日期。”
“日期怎么了……??！”學生妹驚訝地小聲叫起來，連忙翻開書本的最后一頁，“是在后記日期之后，也就是說……她真的去旅游了呀！”
“后記？”柯驍竹卻是一愣，“還有后記嗎？”
“哼哼，當然！”學生妹突然驕傲起來，昂起下巴瞅著柯驍竹，“這可是作者老師親筆寫的，你肯定沒看過！”
“給我看看！”
柯驍竹伸手要去搶，學生妹嚇了一跳，腳猛的蹬地，身體向后一仰，椅子連人一起倒在地上。線裝的舊書被甩上了天，旋了幾圈落在了晏先生腳下。
“你……你在干什么呀！”學生妹從地上撐起來，摸著后腦勺瞪視著柯驍竹，而后者全然不在乎這些，爬上桌子就去搶晏先生撿起來的書。
“這……這都是什么……我沒有印象……”柯驍竹讀著那篇所謂的后記，嘴里不住地喃喃道。
“沒看過就沒看過，你干嘛搶呀你！”
“不可能，絕對不是我……不是一個人寫的！”
學生妹劈手從柯驍竹手里奪過那本書：“文筆和文風分明就是完全一樣，不懂不要亂說好不好！”
柯驍竹神情有些慌亂，他的瞳孔急劇縮小，顫抖無措的手忽地抓住晏先生的衣領：“先生，這是怎么回事，我分明清清楚楚地記得……！”
“噓，你嚇到人了。”晏先生瞥了一眼被柯驍竹神經(jīng)兮兮的表現(xiàn)所震懾的學生妹，輕輕拍掉柯驍竹的小爪子，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服，“姑娘，你想要這幅畫嗎？”
“啊，我……”學生妹慌亂的目光在柯驍竹、晏先生和相框之間游移，“我……我是想要……但你這里是當鋪吧，我沒有當票，也沒有多少錢……”
“你可以，用最后一頁的文字來換?！标滔壬噶酥副粚W生妹抱在手里的書。
“啊……這……”學生妹為難起來，雖然整本書她都能背下來了，但也實在不愿意破壞這本書的任何一頁紙。不過作者老師和丈夫的神仙愛情見證她也好想要，那可是世上僅一份的藏品呀！
“不會傷害書本，我只要里面的文字?！?p> “咦？”學生妹詫異地抬起頭，看著晏先生對她伸出的手，竟鬼使神差地把書遞了過去。
晏先生拿著書翻開，目光飛速地掠過所有文字，只是讀了一遍就合上了書：“畫，你拿去吧?！?p> 學生妹打開書本，發(fā)現(xiàn)原有的文字居然消失的無影無蹤，好像之前就沒有過任何文字。
學生妹還想問，晏先生卻打斷她：“畫不要了嗎？”
“……要、要的！”學生妹不再有追根究底的打算，低頭拿起桌上的畫，對著晏先生一鞠躬就匆匆離開了。
“先生，解釋呢？”柯驍竹看著已經(jīng)冷靜下來，但口氣不太友善，好像有些生晏先生的氣，“那后記里提到了泥巴典當，肯定跟你脫不了干系吧！”
“是我讓你那時的丈夫模仿你的風格寫的?！标滔壬降鼗匾曋买斨?。
“為了把這個小姑娘引到這家店里來？”
晏先生微微點了下頭。
“哼……你神機妙算一直可以的，”柯驍竹重重的哼了一聲，“我倒是沒想到，你居然跟除了我之外的人也有聯(lián)系?！?p> “他是個聰明人?！?p> “是啊，除了臉平凡，性格、情商、智商，樣樣都是好的，不然我那輩子怎么會看上他呢?！笨买斨襁€要傲嬌一下，“不過你最后干嘛要……噢，是為了防止小姑娘發(fā)現(xiàn)后記的字跡和畫的贈言一樣吧！”
晏先生淡淡地笑了一下：“你也聰明。”
“哼，你少敷衍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在我眼里，永遠都是孩子?！标滔壬戳搜坶T外，“外賣要到了，幫忙取回來就給你零用錢?！?p> 柯驍竹罵罵咧咧地站起身朝門外走去：“切，就知道在這時候糊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