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好幾天了。
這天早飯后,院里走進來個十多歲男孩。
他手里舉著一封信,看見妹妹就遞給她說:“你家的信,我爸從郵局捎回來的”。
小孩說的挺詳細,妹妹謝了他,他跑了。
妹妹剛看見寄信地址“內蒙”兩個字,就興奮地沖窗外嚷:“我大哥來信了”。
父親正抬頭往屋里瞅著,聽到這句低頭就往屋里來。
他一把接過信,在炕沿兒上坐端正了,小心翼翼地撕開封口。
掏出信箋,展開從頭看起。
他的目光半天不往下移動,他在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終于看完了。
立即開始寫回信。
他把飯桌放到炕上。
盤腿坐著,提起筆,略做沉思后,刷刷點點寫起來。
隔一會兒停筆想想,再繼續(xù)寫。
表情沉浸在一種說句出什么類型里:
鄭重
平靜
慈祥
他把對哥哥的牽腸掛肚都訴諸筆端。
寫完了提起信紙兩個角復查一遍,那樣子有點像宣讀圣旨。
然后他小心地折疊成長方形,提高聲音問:“有信封嗎”?
紅梅從書籍堆里抽出一個信封,父親照著來信地址看一眼寫一個字。
極其謹慎地寫完了郵寄地址。
下了地趿拉著鞋來到廚房,在鍋臺上開了幾個竹蓋子后。
發(fā)現(xiàn)一個裝米湯的盆。
手指粘著米湯當做漿糊,在信封口來回抹。
把封口的“小舌頭”壓住不松手,小舌頭被粘住了,他把信封拿陽光下晾。
他怕風吹丟了信丟似的,那么瞅著,覺得信口干了,拿起來檢查一番。
果然干了。
他的信才告一段落,他把信擺在小電視機上,那封信就那么直挺挺地靜候著。
他沒吩咐誰出去寄信。很顯然他要親自郵寄出去。
上午就這樣過去了。
午后的太陽開始偏西時,紅梅和妹妹坐著聊天,這時院門口有人高聲說著話進院來。
妹妹一下子坐起來說:“好像大姐回來了”。
她還沒說完,雜踏的腳步聲和熱烈的說話聲就進屋了。
果然大是姐回來了,微胖的她抱著孩子氣喘吁吁。
她把孩子往炕上一放,圓潤的臉龐往下淌著幾道汗流,圓溜溜的眼睛笑成半月。
她連說帶笑:“以為下午回來不那么熱,可還是這么曬”。
大姐一個人能頂幾個人,她一出現(xiàn)家里熱鬧開了。
妹妹和紅梅早已圍在她身邊,父親在炕上坐的筆直。
他連聲說:“快把孩子放炕上,紅梅,去給你姐摘黃瓜”。
紅梅和進門的姐夫撞正著,他斜掛個破皮革包像個大蝦米。
紅梅打了聲招呼進菜園摘黃瓜。
她彎腰往黃瓜架下看過去,粗的細的,老的嫩的,黃瓜從架桿上吊下來,好不可愛。
她專挑嫩的摘了一抱,用衣襟兜著回屋了。
父親眼睛都在大姐和外甥身上,嘴上吩咐著:“聽著點,大道上有過來賣西瓜的買幾個西瓜”。
大姐咯嘣咯嘣地嚼著黃瓜,品頭論足。
她說:“我家的也不知啥品種,就在街里隨便買一袋菜籽就種了一壟。
哎媽呀,那結的才厚呢,幾天就一茬,幾天就老了。
我和孩子吃不了多少,沒辦法都摘下來喂豬了,哈哈”。
大外甥正咿呀學語,換了環(huán)境剛開始還賴在大姐懷里眼生,怯怯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不一會兒就在炕上撒歡兒了,從炕頭跑到炕梢,再跑回去。
這樣來回跑,哪邊張開雙臂他就叫喊著跑開。
父親眉開眼笑,這是他見到的第一個孫輩。
他獻寶似的拿出哥哥的信,遞給大姐說:“你哥的信”。
姐妹三人湊在一起讀信。
這時紅梅才見到哥哥的信。
哥哥在信中說:
“我在岳父家門市房的窗戶上貼了‘服裝裁剪’,這樣就免稅了。
這個小鎮(zhèn)蒙漢雜居,蒙古袍我不會做,來做衣服的就少了一半。
幾天收不到活是常事。
揭不開鍋時就到岳父家蹭飯,為了活下去舍出臉皮吧。
我女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會走路了。
長得胖胖的,就是脾氣大,
從小看到老吧,有時忍不住我就揍她幾下。
哭起來沒完,她媽就不管她了。
下次把相片一同寄回去,這次匆忙……”。
大姐瞥見父親忽然落寞的眼神,慷慨地說:“我在家多住幾天”。
她囑咐姐夫說:“你一會兒就回去吧,雞和豬你就和老太太(婆婆)多費點心。
我回來一趟不容易,住兩三晚你再來接我們娘倆”。
姐夫臨走前,她又一陣詳細叮嚀:
豬食量多少;
雞有多少個;
每晚數(shù)一數(shù);
少了找一找。
姐夫像個木偶似的告訴一句答應一句。
大姐囑咐完了說:“你走吧,路上小心”。
姐夫像是領完了命令,又背起他那個破皮包騎上破自行車。
妹妹和紅梅目送他遠去的背影。
好半天妹妹才說:“大姐在家時吃了那么多苦,結婚了還是過緊吧日子,
看姐夫那樣,這也沒盼頭了”。
紅梅說:“我經(jīng)常想起我上中專時大姐和我賣蛋。
她要攢夠錢給我買新衣服。
我們好不容易到了市場,被工商亂收費,收了兩塊錢稅。
當時大姐臉都白了。
在那群咋咋呼呼的狗腿子面前,我覺得咱們太渺小了。
那時我就想我要么有能耐,要么認識有能耐的人,咱們就不會受欺負了。
也能幫助大姐過上好日子,可是,現(xiàn)在我依然狗屁不是。
就是一個渺小的,被人鄙視的,窮教書匠。
在課堂上孩子們面前挺神氣,下課堂走在大街上就是一粒微塵”。
妹妹眨巴著毛露露的大眼睛不說話。
大姐在家住到第三天,姐夫一大早就來了。
大姐不滿地說:“看見沒?接我回去那才準時呢,就是讓我回去干活,家里是不是翻天了?”
大姐看著姐夫問。
姐夫囁嚅著:“也沒有。
人家咱媽把雞豬喂的可上心了,就是,那啥,有一天晚上好多雞沒回來。
出去一看,幾只雞都淹死了,也不知咋掉進水溝里的”。
大姐的臉色變了,聲音變了,厲聲問姐夫:“淹死幾只”?
姐夫:“五六只大的”,
大姐:“幾只小的?”,
姐夫:“十多個”。
大姐瞪著他像噎住了似的,不知說啥好,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話:“你們這群廢物!
說你們啥好呢?還瞞著不說實話呢,問一句憋出幾只,問一句憋出幾只,到底還有沒有淹死的了”?
姐夫肯定的說:“沒有了!就淹死這些”。
大姐開始收拾孩子衣服,嘮叨著:“那個家就是我一個人的,離不開眼睛。這才幾天就淹死這么多雞。
破家還有啥?”
父親一直聽著事情的全過程,他安慰大姐說:“雞進水溝誰也沒辦法,吃完午飯再走吧,不差一上午”。
他轉頭分配任務:“紅梅,和你妹妹準備包餃子,讓你姐吃完餃子走”。
大姐還在數(shù)落:“我在家時雞咋不淹死呢?就是你們沒經(jīng)管好,不管不問它們就亂跑唄”。
紅梅和妹妹在廚房里商量:“啥餡餃子呢?家里半星肉也沒有,去集上來不及了”。
妹妹眨巴著眼睛想辦法,她說:“有招兒了”。
她也沒告訴紅梅什么招兒,直接就行動起來,她吃力地搬過葷油壇子。
那大壇子葷油還剩下一半,她從里面一下下舀葷油。
所有葷油直接放進鍋里。
燒把火后油脂很快融化成一汪熱油,熱油里沉著褐色油渣。
紅梅說:“我看明白了,你要用油渣調餡,那配菜是什么”?
妹妹說:“白菜和芹菜怎么樣”?
紅梅:“多放點蔥花,能挺香的”。
大姐也和好了面,姐夫照看大外甥。
幾個大人七手八腳就把餃子包好了,一簾小巧的餃子排列整齊,哪知道里面的餡料如此樸素。
大姐指導妹妹煮餃子:
“順著翻動;
等它們浮起來;
加點涼水;
蓋鍋燒大火;
開鍋蓋;
看看,餃子里是不是鼓氣了?”,
最后她果斷地說:“撈吧,快點”。
熱氣騰騰的餃子終于端上了桌,大外甥扶著飯桌眼睛直放光。
大家拿起筷子準備吃餃子,屋門口不聲不響地進來一個人。
他站在門口,高大的身影把門口擋得一黑,大姐先才發(fā)現(xiàn)家里來客人了。
她放下筷子,臉色有些改變,對父親輕聲說:“爸,我蘇舅來了”。
父親一回頭,不假思索地堆起滿臉笑:“哎呀呀,稀客”,
他跳下炕,趿拉著鞋趕忙迎接鄰居,她們的蘇舅。
大姐悄悄對紅梅說:“要賬的來了”。
蘇舅屁股淺淺地搭在炕沿兒上。
父親拉著他的胳膊:“來來來,吃餃子,大閨女要回去了,包頓餃子,也沒擱肉,
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一回”。
蘇舅沒動彈,只淡淡的說:“不吃了,你們吃”。
父親站在地上,他矮小的個頭在人高馬大的鄰居面前那么矬!
他端正的臉龐情緒飽滿,一雙不大的眼睛露出愉快的光芒。
他搓著手找話題和鄰居聊天,
他說:“今年秋天肯定收成能不錯,我看苞米棒子了,籽??娠枬M了,沉甸甸的,不錯,不錯”。
蘇舅慢吞吞地否認他:“有的地也不行,現(xiàn)在苞米粒沒上滿呢,那就玩完了”。
父親馬上以12分肯定的語氣附和蘇舅說:“那對啊,沒上滿可不行。
我種了這幾年地,雖趕不上你們懂,沒上滿我可知道,那就玩完了,
那是誰家的?那攤上可咋辦”?
父親像是打雞血了似的不停地說。
他怕停下來,停下來有空檔,就會插進別的話。
他話癆似的轟炸一堆,蘇舅半天才漫不經(jīng)心地回復一句。
忽然他站起身說了句:“我哪天再來”,
就已邁出門去了。
父親來不及提上鞋,就那么踏拉著鞋去送客人,而蘇舅已經(jīng)大步流星地出院門了。
蔫蔫兒地,父親回到屋,好像表演完一場賣力氣的演出,他上炕時腿腳都不利索了。
哪似剛才跳下炕那么敏捷?
大家重新圍坐下來,大姐說:“餃子已經(jīng)坨在一起涼透了”。
她端起盤子猛烈地抖動著,可是餃子依然沒被撞開。
大姐:“將就著吃吧,白瞎大家心思了”。
桌上只有咀嚼聲。
吃完了飯,紅梅在廚房問大姐:“小蘇來要什么帳?”。
大姐壓低聲音說:“大哥結婚時爸從銀行貸款三千;
大哥離家北上時借小蘇一千,這一千屬于私人高利貸那種。
三千加一千共四千塊錢,這是本金,還有利息呢”。
大姐皺著眉頭說。
“咱們家欠債那么多嗎”?
紅梅感覺房子塌了一樣,心里忽咚一聲似有大廈傾頹。
“我第一次知道咱們家欠債。欠這么多債!
借錢時誰也沒告訴我,還錢時可有我的份兒。
我現(xiàn)在每月掙95.5塊,月月上交工資,把我榨干了也還不完債啊”。
她喃喃地說。
接著憤憤地嘟囔:“我還寄希望于家里越來越好后,我就可以隨心支配工資了,
像學姐那樣完成各種心愿。
可是這巨額外債把希望碎成齏粉,咱家復興之路算是無望了”。
大姐嘆口氣說:“爸為了他兒子嘛,
上學可勁花;
結婚可勁借;
竟然貸款結婚;
貸款還得你和爸還”!
說到一半大姐不說了,她想到父親這幾天對她不錯,覺得不能落井下石似的。
就安慰紅梅說:“咱家是無底洞,你掙的錢別都給爸,自己留點。
自己想買啥買點啥吧。
你都工作了,穿的不像樣被人笑話。
咱家就這樣,我,你,老妹兒,各個都跑不掉,都輪流在家奉獻一遍。
我結婚走了妹妹又輟學了。
當時我勸她,她不聽,非得決定在家做家務。
哎!以后會后悔的。
只有你二姐和大哥那是坐享其成啊,他們還成了爸心里的香餑餑。
你二姐在大學里多風光??!找了個大學生男朋友”。
大姐無可奈何地笑著說,她的付出已被她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了。
大姐也不顧中午太陽正毒熱,抱著大外甥就隨姐夫出了院門。
姐夫把自行車停好,大姐抱著孩子蹭到后座上。
姐夫推起車往前跑了幾步,嗖地上了自行車。
自行車一陣扭動最后好歹跑直線了,大姐大聲地喊了句:“回屋吧,放心吧”。
她抱著孩子也不敢亂動,一輛破自行車載著三口人滯滯扭扭拐彎了,不見了。
紅梅和妹妹在門口看著心驚膽戰(zhàn)的。
妹妹說:“三十里路就這么走嗎?”
父親一聲不響地看著大姐消失的路口,紅梅轉身時,他還在發(fā)呆。
他終于進屋了,終于卸下了所有的偽裝,露出真實的心思---憂愁。
他坐在炕上,陰沉著臉,審視的目光跟隨著紅梅。
這目光又令她鋒芒在背的感覺。
他又在盤算家里的錢,而她的錢就是父親一半的指望。
在這個家里她唯一可以被榨一下,擠一下。
父親一眼一眼白愣著她,恨不得用犀利的眼神剜掉她一塊肉,變成錢。
他打量她掛在墻上的襯衫,
還有干凈的小皮鞋,
這些都是一個年輕女孩買的地攤貨。
可是被父親當做了奢侈,他恨不得這個女兒就是一部機器,沒有欲望就是給他變錢。
“你欠債給我花的嗎?
你沖我瞪什么眼?
誰花找誰去!”。
紅梅想到這里恨不得沖他吼。
她不再是當年那個挨罵就顫顫驚驚的受氣包。
對于父親,她不怕他,也不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