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晴好,天高云遠,午后薄陽鋪地。
宜辛手拿帖子,快步進入小姐閨房,見蘇禾涴坐在窗下看書,笑道:“小姐,麓隗送來一張?zhí)咏o你。”
蘇禾涴聞言抬頭,秀目流光,溢滿歡喜,她放下書,接過宜辛手里的信封,小心開拆,抽出內(nèi)里一張雪色花箋,但見兩行墨字,風骨清雋,橫豎平直,鉤捺靈逸,書曰:斛饗樓頭味出新,何如共品哺時盡?
宜辛見蘇禾涴捧著帖子出神半響,又走至書桌邊抽出一張杏紅減樣箋,研墨寫上兩句,折入信封,遞與她道:“你讓堂勻送去鳳府。”
宜辛看小姐眸底染笑,唇角微揚,不覺也隨之心情舒暢,欣然領命,輕快而去。
次日,鳳行祉在中書署理完公事已是申時初,他回府換去官服,趕至斛饗樓,卻見蘇禾涴早已到了,正坐在雅間內(nèi),看著窗外湖景。
他走至對面坐下,歉然道:“庶務纏身,抱歉來遲。”
蘇禾涴轉(zhuǎn)首,望向那容華無雙的人,微微一笑道:“非你遲來,是我無事早到了?!?p> 鳳行祉亦笑:“這斛饗樓雖為新張,據(jù)聞菜肴獨特,口碑不錯。”
蘇禾涴點點頭:“我到時看著客似云來,想來傳聞非虛。”
宜辛見鳳行祉點了玲瓏魚珠,松香軟排,紙玉烙,春茼綠,雪落滑腐,銀耳羹,菜色盡依小姐口味,待得菜上,也多忙著為小姐布菜,她見此處無需她伺候,便無聲退出了雅間,候在門外。
酉時,鳳行祉和蘇禾涴用完餐,出得斛饗樓,夕陽西斜,紅霞漫天,投入清湖中,絢爛疊映,煞是好看!多年以后,蘇禾涴仍然記著這天的晚霞,成為她此生少女時代終結的底襯。
二人安步當車,從容緩慢地朝太尉府方向而去。
“禾兒,我有件事……想同你講?!?p> 蘇禾涴側首望向身邊的人,靜待下文,卻聽得他道:“禾兒,嫁人吧?!?p> 如此猝不及防,蘇禾涴秀容血色盡褪,她有一刻覺得耳聾目盲,口啞氣窒,五感盡失,垂掛耳邊的紅石榴墜子反襯得唇色如雪。
半響過后,她全力尋回本聲,緩緩道:“方才我沒聽清,你可否再說一遍?!?p> 鳳行祉隨即溫聲重復道:“禾兒,嫁人吧?!闭Z調(diào)四平八穩(wěn),冷靜得近乎無情。
他不陳理由,單刀直入,她反而無從詆辯,無從爭取,望著那雙波瀾不興的黑眸,良久,最后只得啞聲道:“聞君此一言,余生忽途窮。”
鳳行祉張了張口,終歸無言,默然陪她站在道邊,長袍當風,秋候凌人。
蘇禾涴宛如泥塑人偶,不淚不語,靜立了幾盞茶時間才恢復行走能力,她繼續(xù)邁步向前。二人一路無話,直至回到畫坪巷太尉府前。
蘇禾涴這一路只顧麻木抬步,到得家門前也未停留,徑自走入府去。
天邊紅霞盡散,暮色四合。宜辛跟在她身后,朝立在府門前的鳳行祉福身一禮,忙緊隨小姐而去,但見小姐失魂落魄直往閨房方向走,連老爺在花園中喚她也毫無反應,轉(zhuǎn)身消失于廊后。宜辛被老爺叫住問話,她得脫身去時,發(fā)現(xiàn)小姐已昏倒在閨房門前。
蘇府上下頓時一片驚惶失措……
蘇禾涴聽到有個稚嫩的童聲對自己道:“禾妹妹,你想吃烤番薯,我會弄,你跟我來?!?p> 五歲男童拉著兩歲女童直往自家廚房走,灶內(nèi)炭火未熄,男童挑出兩條碗口粗的番薯扔入灶內(nèi),低頭湊近灶口,鼓氣直吹,熱炭受風,紅紅欲燃,忽然“嗶剝”一聲,有顆紅炭彈射而出,正中男童額角,瞬即燙焦拇指大一片額發(fā)。
“哎呀?!彼@呼一聲,趕緊伸手捂著男童額發(fā),“鳳哥哥,你頭發(fā)燙傷了,疼不疼?”
男童也伸手捂上自己的額發(fā),吃吃笑起來,她看他笑得歡,忍不住也跟著笑,兩人笑了一會兒,男童道:“不疼,再等片刻就可以吃了。”
二人守在灶邊,待過一盞茶,男童拿火鉗將灶內(nèi)番薯小心翼翼翻過另一面,又過得一盞茶,男童自灶內(nèi)取出番薯,候著熱氣飄散開,便下手剝?nèi)ソ蛊?,露出黃澄澄的內(nèi)里,遞給她:“禾妹妹,你嘗嘗?!?p> 她接過,迫不及待咬上一口,一邊嗦嗦吸氣,一邊音聲含糊道:“好香啊!”
當她再抬頭,卻又換了個場景,二人俱已年長一歲,她站在樹下,指著個頭最大的桃子道:“鳳哥哥,我要那個。”
男童攀著樹椏,緩緩挪過去,伸手夠了好幾下才夠著,桃子碩大,男童一只手難以握住,他用力摘取之時險些脫手滑下……
鳳伯母突然飛奔到樹下,焦聲道:“行兒,當心!”
幸而男童反應敏捷,再次抓牢樹干,鳳伯母松一口氣,柔聲道:“行兒,先把桃子扔給娘?!?p> 鳳伯母接住桃子,又對樹上的人道:“現(xiàn)下你用雙手抓穩(wěn)樹干,慢慢下來。”
待到男童平安落地,鳳伯母卻是看也不看他,轉(zhuǎn)身牽起她往書房去,背對身后的男童冷聲道:“你過來?!?p> 鳳伯母將她抱放膝上,對垂頭站在身前的男童道:“誰人允你去爬樹摘桃?”
她仰頭對鳳伯母道:“闌伯母,是我說想……”
未待她說完,男童已搶過話頭:“娘,是孩兒太冒失了?!?p> 鳳伯母道:“若想吃桃,可讓涂叔找人給你摘,你可知道爬樹危險,倘若不慎墜地,如何是好?”
“娘,孩兒知錯?!?p> “知錯便好,你去將《孝經(jīng)·開宗明義章》抄寫五十遍來?!?p> 男童順從地退到書桌邊鋪紙研墨,鳳伯母抱起她往外走,溫聲道:“禾兒,不管哥哥了,我們?nèi)コ蕴易??!?p> 她趴在鳳伯母肩頭回望,被留在屋里受罰的人對她咧嘴一笑,又低頭認真伏案而書。
當她在鳳伯母懷中轉(zhuǎn)過身,場景再換,她居然回到了自己母親懷里,又長了兩歲,母親對她說:“禾兒,去叫鳳哥哥來吃桂花栗子酥?!?p> 她麻利跑走,在自己家中尋索一圈,終在書房尋到男童,見他端端正正坐在書桌前看書,她問道:“鳳哥哥,你在看什么書?我也要看?!?p> 男童放下手里的書:“這本《鬼谷子》對你來說還很深奧,我去給你另找一本來?!?p> 男童走向書架,從最里排抽出一本,拿來給她。
她接過,隨手翻了翻,全不識字,又遞回給男童:“鳳哥哥教我?!?p> “好,我念一遍,你跟著念一遍?!?p> 男童念:“《三字經(jīng)》?!?p> 她跟著念:“《三字經(jīng)》。”
男童念:“人之初?!?p> 她跟著念:“人之初?!?p> 男童念:“性本善。”
她跟著念:“性本善。”
男童念:“性相近。”
當她跟著念完“性相近”,便聽到母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讓你尋兩個孩子回來吃桂花栗子酥,你怎的去了這么久?”
她抬頭,看見父親站在門邊對母親笑道:“我看孩子們正在念書,便沒去打斷他們,我們家禾兒很是好學呢!”
母親見他們望過去,忙招手道:“行兒,禾兒,快來吃桂花栗子酥?!?p> 他們一起走出書房,場景卻又換了,天黑下來,滿街燈火耀眼,他們均已成年,男子沐在燈光里眉目如畫、容神高徹,正解讀最難那道謎題,得到一盞鏤空花燈,轉(zhuǎn)頭送給她。
她提著那盞花燈,與他走盡長街,最后挑了間面點鋪一起吃浮元子。
他們吃完出鋪,天卻是亮的,落霞燦煥,美不可言。
可任那晚霞潑天瑰麗,卻被眼前人的傾世風采比作尋常,她心內(nèi)情愫高熾,面上只作不顯,滿腔戀慕鼓鼓脹脹,忽聽得他毫無征兆道:“禾兒,嫁人吧。”字字如利刃,戳心不見血。
她不敢置信,疑是聽錯,未待開口問詢,那一聲疊一聲的“禾兒,嫁人吧”便以排山倒海之勢將她生生吞沒……
蘇禾涴下意識掙扎,耳邊依稀聽得有人連聲喚她:“小姐,小姐?!庇袔c溫熱滴落她手背。
宜辛見床上的人轉(zhuǎn)醒,忙側身拭去眼淚,強笑道:“小姐,你可算醒了!你昏迷了兩日,把府里上下都急壞了,老爺這兩日都告假在家,宮里的御醫(yī)也來給你診過脈?!?p> 蘇禾涴開口道:“我感覺無甚大礙,就是有些乏力,抱歉讓你們擔心了?!?p> 宜辛聽得這有氣無力的聲音,忍不住眼眶又紅,哽聲道:“御醫(yī)說你是急慟攻心以致暈厥。小姐,你若想哭就哭吧,別悶在心里頭,求你哭出來吧!”
“宜辛,這兩日我做了很多夢,夢里光陰倒錯,重重疊疊,盡是些前塵舊事。我夢見他給我烤番薯,幫我摘桃子,教我念《三字經(jīng)》,帶我去吃浮……”
宜辛簌簌淚下,不忍再聽,急急打斷道:“小姐,我昨日聽堂勻說,夫人曾私下去找過鳳公子,應是夫人跟鳳公子說了什么,鳳公子才會對你說那樣的話,你去向鳳公子表明心里想法,也許還有回旋的余地。”
蘇禾涴聽后沉默良久,嘆息一聲,幽幽道:“你不懂他?!?p> 又良久,宜辛聽見床上的人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自語道:“原來,這十九年才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