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鴻聽了太后病篤的消息,臉上的笑容幾乎是瞬間便消失了,動了動唇又沉默著。
“是什么???”桓清替他問道。
“據(jù)說是中風(fēng),病里總叫著將軍小名,陛下心焦便派福生過來報信,我說我有些身手,體力也比他好些,便自請過來了。就這樣也耽誤了不少日子,還不知道如今的狀況。”容律道。
桓清想著反正原本也是要走的,現(xiàn)在就更不能耽擱了,只是可惜不能陪他回去侍疾。別說她如今回不了祁國,縱使可以,太后也未必高興見到她。
“伯雁,等吃了飯就隨阿律動身吧,病急不等人。”她起身走到蕭鴻面前,輕輕拉起他的手,柔聲道。
蕭鴻緊緊回抱著她,眼眶被隱忍的情緒壓得通紅,久久舍不得松開,也根本無心吃飯,又在圍床邊依依不舍地抱著兩個孩子親個不停。
他想不通,是不是因為從小的日子太過順?biāo)欤陨咸觳趴偸侨绱?,從來不給他和親人好好告別的機(jī)會,總是要讓他在一次次匆匆離別中學(xué)會接受,可他根本不愿意接受。
“多娜,你幫我去給殷墨送個信吧,就說伯雁有急事要提前離開?!?p> 容律輕咳了一聲:“也不帶小姐和小公子回去嗎?”
興許,太后和陛下一見兩個孩子這么可愛漂亮,就不再為難他們了呢?
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合理,蕭鴻卻率先開口拒絕了這種提議:“孩子還小,騎馬太過顛簸,路上又多有不便,以后再說吧!”
等他們用完了膳,打點(diǎn)了衣食盤纏,殷墨才姍姍來遲。
其實蕭鴻一個人在路上也用不了什么東西,很多事情都能湊活。他打算讓容律留下來,屆時好護(hù)送桓清母女回西雀山,有這個武功不俗的人在,他會放心許多。
“夫人想什么時候走就讓她什么時候走,你若再敢阻攔,就算夫人心軟我也不會放過你!還有,準(zhǔn)備好路上用的銀錢物什,多派些人手護(hù)送她們!”蕭鴻比囑咐下屬還要嚴(yán)肅,態(tài)度也十分惡劣。
殷墨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沒生氣。
他嘆了口氣,最后抱了抱夫人孩子,接過韁繩,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桓清紅著眼睛,淚水正盈滿而溢,忙走過去幫她拭去淚水,親了親她的額頭,輕聲細(xì)語安慰:“不要哭,又不是不再見了。夫人記得每天都要想我,但是不能哭著想,嗯?”
“好,我在西雀山等你。伯雁,你……還會回來是嗎?”
蕭伯雁氣得直翻白眼,微微抬起她的下巴狠狠地咬上了她的嘴唇,白印消失后,下唇殷紅似血。
見她眼中又蒙上水霧,戚戚楚楚地望著他,心里是又愛又憐,眼中冰霜漸消,嘴上卻恨恨道:“夫人這是什么話,巴不得我不回來?!我有你那么沒良心嗎?”
她抿緊了嘴唇,不再亂說話,一直目送他出了大街。這人不知什么時候染上的壞習(xí)慣,明知道她怕疼還總拿這套來懲罰人,她哪里是巴不得他不回來,只是怕有人不肯輕易放他回來罷了……
但愿,是她多想了。
——
蕭伯雁走的第二日,翎帝陛下便下了旨意授封蕭鴻為歸義侯。因人不在,沒人接旨,桓清也以無法代為做主的理由拒不出面,這圣旨被原封拿了回去。
圣旨雖落了空,消息卻不脛而走,城里很快便傳出了有關(guān)于此的流言。
桓清料想,翎帝應(yīng)該早就知道蕭鴻不會接受封賜,否則也不會等到今日才下旨,那么他這種做法就單純是為了走個過場,達(dá)到昭告天下的目的?
蕭鴻已經(jīng)離開了桐城,這圣旨他接不了,卻也沒法當(dāng)面拒絕……
段弈已死,但翎國一定還有別的細(xì)作在,消息早晚會傳到祁帝元煥的耳朵里,他會懷疑蕭伯雁的忠心嗎?她猜不透。
桓清為自己夫君擔(dān)憂了半天,忽然想起昨日蘇唯賢交待的那句話,怕誤了事,待殷墨夜里回府,忙跑去書房告訴他,誰料殷墨卻像是早知道一樣,半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
她差點(diǎn)要懷疑,是他指使蘇唯賢殺人的了,畢竟“任陌已死”那四個字就像是對上司的回稟或是對所托之人的交待。
“他只是在提醒我,他是為我殺的人?!贝_切地說,是想提醒她。
所以,殺死任陌的果真是姓蘇的?其實,她并不了解任陌在朝堂的為官之風(fēng),但從他對多娜做的事來看,也確實算不上好人,但若是廷尉府的官員都用這種手段來審判人的話,那這朝堂還有救嗎?
“凌兒想去告發(fā)?別說蕭伯雁已經(jīng)離開無法作證,就算張箴信了你的話也不足以證明蘇唯賢有罪?!币竽?。
桓清抬手蓋住了他剛舉起的茶杯,帶著怒氣似的將杯子一掌拍到桌上,清亮的雙眸直視著他:“所以,像李開這種無力反抗的小人物,就活該含冤受死嗎?”
殷墨無奈地笑了笑,將她的手翻過來想查看下有沒有燙傷,被她一甩胳膊躲了過去,便又重新拿起茶杯遞到嘴邊抿了一口:“任陌現(xiàn)如今是死得干凈,但不代表他沒做過惡事,李開跟在他身邊多年,怎會無辜?我早說過,這世上本就沒那么美好,想要改變必須付出代價,那些代價未必都能以你喜歡的方式來完成?!?p> 她是不懂,難道因為他們該死,就可以任由他蘇唯賢私自做主嗎?
“凌兒,若我告訴你確實是我指使他這么做的,你還打算去告訴張箴嗎?”
“……”
桓清遲疑了,也從心底里不愿意相信他會這么做。
殷墨彎眉笑道:“你看看你,又下不定決心了是嗎?枉己正人便是你心中的正義,不嫌自己偽善?”
“……你是為了報私仇?你父母遇害的時候他還挺年輕的,應(yīng)該跟他沒關(guān)系吧,你總不至于真要將任家的人殺光吧?”
“是蘇唯賢自作主張。”
桓清松了口氣,方才果然只是試探她,可是蘇唯賢到底想做什么呢?
“凌兒,別多想,這些事也不要再管了,廷尉府怎么查案是他們的事,沒本事查到真兇也怪不到你頭上。”
這句她算是聽出來了,殷墨今晚說這么多,無非是在維護(hù)蘇唯賢。也難怪,蘇唯賢早在她之前就認(rèn)識了殷墨,論交情也許他們更深些。
*
因為要等著兒子慢慢習(xí)慣離開母親,而不哭鬧,桓清沒有急于離開桐城,另一方面也是想知道這案子的最終結(jié)果。
而容律在得知她要將自己兒子暫留桐城后,沒忍住罵了她一頓,說她太過荒唐,怎么就答應(yīng)了這種事呢!他可不信那個看起來心思深沉的殷墨會沒有別的用意,所以勸了桓清很多次,但也低估了她對殷墨的信任,結(jié)果自然是未能奏效。
不久后,桓清便聽說了張箴被御史臺彈劾的事,奏章里說他在朱五一案中收受賄賂,協(xié)助嫌犯做假證,冤屈無辜,后經(jīng)查實無誤,被翎帝革職查辦了。
蘇唯賢順理成章接了任,而李開也終于招認(rèn)殺了人。
那件血衣,蘇唯賢只穿過那么一會兒,味道本就只沾染了一絲,在冷風(fēng)里掛了那么久甘松香味早被吹散了,就算現(xiàn)在被張箴“反咬”也無濟(jì)于事了。
張箴怎么也想不到,他沒打算定蘇唯賢的罪,蘇唯賢倒要先滅了自己的口,果然最難防還是身邊人。
朝廷下令蘇唯賢重審朱五一案,命宣王殿下、尚書仆射明承衍協(xié)同聽審,務(wù)必確保結(jié)果無可指摘——畢竟這案子過了三手了,再查不清朝廷的聲譽(yù)也別要了。
大堂上,劉長松仍舊不肯承認(rèn)自己的罪行,卻趁機(jī)交待了任陌一案的隱情,說自己在任陌別院的林里曾見行蹤詭秘的蘇唯賢出現(xiàn)過。但因他前后供詞不一,也無實證,被認(rèn)為是故意誹謗報復(fù),不能作數(shù)。再加上,朱五案作假證的那三個人見靠山劉家徹底倒了,受了點(diǎn)輕刑便將劉長松殺害朱五一事供了出來……
因為這一切發(fā)生得過于順理成章,令桓清不得不懷疑,御史臺彈劾張箴的證據(jù)正是最了解他的蘇唯賢提供的,而殷墨也在默許他這么做,大概還有在背后推波助瀾。
可是,李開怎么會招認(rèn)呢?
是的,他不招又能如何呢?
血衣確實是在他房里搜到的,他也確實出過房門,有作案的時間和動機(jī)。廷尉府有的是折磨人卻看不出傷痕的法子,自己家里又有妻子兒女要人接濟(jì),蘇唯賢想要他招,他還能不招嗎?
殷墨說得沒錯,她確實是個偽善之人,連說出事實真相的勇氣都沒有??偸强诶镎f著大道理,指責(zé)貪圖享樂的皇帝,厭惡作奸犯科的小人,責(zé)罵唯利是從的貪官污吏,但一遇到身邊的人就會猶豫。所以,其實自己也不過是個偏私怕事的“偽君子”。
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她曾經(jīng)住了大半年的家——她后爹周澤的家。
也許她該告訴他自己所知的事情,哪怕知道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她只是實在看不慣蘇唯賢的做派,也不愿意演變到以后,真的有無辜之人毀在他手里。廷尉正,可不是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小官職。
桓清這么想著,面前卻忽然出現(xiàn)了蘇唯賢的面孔。
她驚懼后退,定了定神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自己的想象。
蘇唯賢靠近她,說話的嗓音比以往都要陰冷:“想讓御史中丞彈劾我?有證據(jù)嗎?”
桓清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的想法的,倒是真被這聲音嚇出了冷汗。
“想知道我為什么這么做,隨我走一趟。”他料到她不肯輕易跟她走,緊接著補(bǔ)充了一句,“我?guī)闳ノ液鸵笮炙较乱娒娴牡胤?,你想知道的,對嗎??p> 她跟在蘇唯賢身后,保持著三四步的距離,一路無話,走著走著卻發(fā)現(xiàn)……這不是去往殷府的方向嗎?
蘇唯賢卻突然帶著她拐進(jìn)了一條巷子,自后門進(jìn)了乙未酒館。
那酒館至少開了有五六年了,布局簡單雅致,酒菜口味價格適中,生意還不錯,但其實她也才來過一兩次。殷府有很好的廚子,從來不需要她到酒館來改善生活。
但桓清哪里敢動他叫的酒菜,就連茶水都不敢碰,筷子握在手里,好幾次差點(diǎn)習(xí)慣性地往嘴里送,后來干脆將雙手安安分分地擺在了膝蓋上。
“你夫君都走了,你還要賴在殷府多久?”
蘇唯賢這句話倒是說得很淡然,但話里的諷刺實在過于刺耳,桓清點(diǎn)了點(diǎn)頭回道:“很快。我大概明白了,你覺得我在殷墨身邊就是個累贅,絆腳石對吧?”
總算是有了些自知之明。蘇唯賢呵呵笑了一聲,挑眉看了她一眼:“怎么不吃,怕我下毒?”
“怎么會?!睘榱伺浜献约旱脑?,在他灼灼的目光中,不得不夾了一根青蔬。
但是,吃完她便后悔了,也許應(yīng)該臉皮再厚點(diǎn)的,因為隨后聽到的話更加令她后悔動了筷子。
“既然殷兄什么都聽你的,那么殺了你,會不會好些?”他像是在威脅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桓清覺得他瘋了,連忙擺手道:“我只是擔(dān)心他的身體,我不該勸他辭官的,以后不說了,行了吧?對了,你到底為什么突然動手殺任陌,我問了殷墨,根本不是他授意你的!”
這次話題轉(zhuǎn)移得非常成功,蘇唯賢順著她的提問解釋起來。
“那日我聽蘇義突然提起綁郡主的事,知道任陌對他起了疑心,便趁夜跟過去查看……殺他只是臨時起意,反正他總要死的?!?p> 桓清無語地看著他,真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是臨時起意?
“那你嫁禍李開做什么,血衣你偷偷燒了不就得了?”
“燒了不就成了懸案了?”
聽他如此輕描淡寫,桓清更加無語了,這都是什么理由,殺人嫁禍敢情在你這里就是這么無所謂的事情?
蘇唯賢見她神色越來越難看,諷笑了一聲才道出實情。
原來當(dāng)初,任家偷換證物反誣殷墨生父、將原告屈打成犯人的主意,正是當(dāng)時還年輕的任陌出的。那時候他們家里的長輩還覺得這年輕人有出息,一路將人捧上了吏部尚書的位子。
只不過殷墨是個很能沉得住氣的人,要怎么對付任家一直有他自己的打算。沒想到這一次,蘇唯賢卻擅自替他做了主,用了如此極端的手段。
“他說他會為了天下社稷竭盡所能,他說他盼望著成為萬民矚望的能臣,盼望著名留青史。我信了,也甘愿當(dāng)個馬前卒替他賣命,可如今呢,他早忘了自己的雄心壯志!你告訴我,他的眼里除了你還有什么?”蘇唯賢面色冷厲,眼神恨不得將她凌遲。
桓清覺得自己實在是冤枉,也想替殷墨喊冤,無論是當(dāng)初的殷太守還是現(xiàn)在的殷都尹,他都從沒有怠惰過,憑什么這么說他?
卻聽他接著道:“為了從祁國救你回來,枉顧原本的籌謀,與那個虛偽的草包宣王結(jié)盟;怕劉長松拿你身邊的人威脅,又賣人情給秦堪替他謀求官職;一聽你勸他辭官休養(yǎng),果真開始幻想歸隱后的生活……呵,恕我眼拙,我真看不出你有什么好!”
蘇唯賢說著,突然傾身湊近她,右手捏著她的脖頸,將人提了起來。無奈這里是包廂,她又被掐著嗓子,喊也喊不出來,手腳并用地?fù)潋v著,直到踢翻了椅子,蘇唯賢才終于松了手。
“你真是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