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徐卓然發(fā)現(xiàn)阿諾的小腦袋歪向一邊,無論他怎么親吻、怎么呼喚,阿諾都再無聲息時,他的情緒徹底崩潰了。
他脫下外衣,將它放在上面,自己則跌跪在地上,不再隱忍、不再壓抑地嚎啕大哭起來。
離家數(shù)年的艱辛和思念,旅途中的孤寂和病痛,來自陌生人的冷漠和友善讓少年愈發(fā)珍惜身邊的人和事。
他無數(shù)次懊悔曾經(jīng)的不懂事,因為身有殘疾而拒絕與父母弟妹的親密;因為身有殘疾心安理得享受他們的謙讓和唯唯諾諾,他發(fā)誓回家之后,一定好好回報他們。
他一定要把衛(wèi)子、大鵬帶到峨眉山,讓他們飛升成仙再無衰老和死亡。
他潛意識里知道阿諾已經(jīng)是神獸了,而且是萬年的神獸,可是如果不知道它曾是觀音大士的弟子、現(xiàn)在是逸姑大仙的愛寵,它看上去就是一只活潑可愛的小松鼠。
從出生那天起,阿諾就因為逸姑的頑皮成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它的任性、聰明和狡黠歷歷在目,徐卓然痛苦地用力按壓胸口,似乎只有把心弄碎了,痛苦才會輕一點。
深秋空曠的原野上,葉片漫天飛舞,它們似乎是不忍聽這個十五歲少年獨自的哀痛而紛紛墜落下來安撫他,陪伴他。
來還雙魚玉佩的逸姑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第一次,她對這個少年和他的父親產(chǎn)生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責(zé)。
推開書房的門,看見那個婀娜的背影,徐子武自己都沒察覺,他的臉上有一抹歡喜的笑紋。
盡管逸姑很少如今天這般直接現(xiàn)身,她總是會把徐子武戲弄夠之后才現(xiàn)身的。
幾年來,只要逸姑欺負(fù)他,折磨他,他就心安,因為那同時意味著卓兒一切都好。
中間有半年時間,逸姑迷上了聽曲兒,常常一身貴公子裝扮去“香梨院”聽鸝娘唱曲。
這可把徐子武擔(dān)心壞了,日日茶飯不香,夜夜無法安眠。
曹氏酸溜溜地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p> 知道她在暗諷逸姑是《高唐賦》中思凡的瑤姬,怕她因為言語的不敬從此也遭逸姑戲弄,忙說:“夫人慎言!盼仙姑來,實為想知悉卓兒的近況啊?!?p> “仙姑今日因何未去見我父親,而是屈尊先來看我了?”走進(jìn)書房的子武輕松地說。
這兩年逸姑成了徐卓然的信使,每次來都是直奔徐列書房,傳遞完消息后才來找徐子武,每次都會這樣說:“我把你兒子的話傳給你爹了,一會還要把你爹的話傳給你兒子。你可有話和兒子說?”
但是今天,仙姑坐著沒動,徐子武以為她又在寫歪詩罵自己。
走到她對面,竟然看見逸姑在流淚。
剎那間一道閃電直劈腦門,徐子武聲音立時變得干澀:“這是,是誰冒犯了仙姑嗎?”
逸姑抬起頭,伸出右手,手心里是那枚雙魚玉佩。
徐子武呆立不動,死死盯著玉佩,努力讓自己笑了出來:“是卓兒想家了吧?”
逸姑還是不做聲,美麗的臉龐上珠淚如同珍珠般紛紛墜落在案上攤開的紙張上,一滴又一滴,潤濕了一片。
子武的雙手緊緊抓著椅背,以防自己腿軟,臉上仍然在笑:“仙姑這是怎么了?是子武做錯了什么嗎?讓我惶惶不安啊!”
“請,寬恕我,我,沒有照顧,好你兒子......”逸姑哭得梨花帶雨,泣不成聲。
“仙姑莫再戲弄我了,逸姑對卓兒的護佑無微不至,子武感恩至深?!毙熳游淙缤渌耍浪雷プ∫桓静莶豢蟻G。
逸姑將玉佩放在案上:“他乘船渡江時驟起風(fēng)浪,他落入深海,等我細(xì)巖趕到,已經(jīng),已經(jīng)......”
她將玉佩放在書案之上,掩面而泣。
“不,不會!細(xì)巖仙子呢?我要聽她親口說!”徐子武的執(zhí)拗激怒了逸姑。
本想逗你哭哭就完事兒了,你偏偏要提起細(xì)巖!看來你心里是信她不信我??!
行!這可是你咎由自??!
逸姑從懷中取出一物,乃是一個樹精送她的留影石,映著月亮可以留下一個人或一處景物的影子。
她在柴轅身后聽徐卓然套話時閑極無聊,用石頭映了徐卓然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影子,雖然很模糊,但他爹娘肯定能一眼認(rèn)出來。
當(dāng)時只是覺得好玩,不想還真能派上用場。
盡管數(shù)年未見,盡管影像很不清楚,徐子武還是認(rèn)出了兒子。
他用手指輕輕撫摸石頭上兒子的臉,兒子那怪異的躺平姿勢,不是一具尸體又是什么呢?
徐子武癱軟在地上,眼睛一刻不舍得離開石頭,哭得是涕淚交流。
聞聲而來的曹氏和丫鬟被徐子武的樣子嚇壞了,嫁入徐家十六年,她從未見過丈夫這樣失態(tài)的怮哭過。
徐子武沒看見,他一開哭,逸姑就笑靨如花地端坐著欣賞。
所以曹氏進(jìn)門看見逸姑那一副笑嘻嘻看戲的模樣和丈夫哀哀欲絕的樣子,就知道自己這個死心眼的男人又被巫女戲弄了。
可是她又能說什么呢?只好說:“夫君,何苦這樣失禮,仙姑只是和你開玩笑罷了,快禁聲,莫讓人笑話!”
徐子武此刻哪里聽得進(jìn)去,只是把石頭用力擊打胸口:“是我害了卓兒!是我的錯,我罪該萬死??!”
心疼得曹氏用手護住他的胸口,一任石頭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自己的手背上。
逸姑臉上的笑漸漸凝固了,原來真心疼愛一個人是可以這樣的摘膽剜心的啊。
那一刻,她竟然無法面對徐子武了。
她手一揮,凌空收回了留影石,抓起書案上的玉佩:“徐子武,我逗你玩兒呢,徐卓然現(xiàn)在好著呢!”
便帶著那團灰云消失了.......